良久,他忽然一拍额头,喜不自胜道:“我想起来了!是二师兄!那个小乞丐!长的像咱们二师兄!”
矮个少年不解:“啥?咱二师兄?咱二师兄不是那个鼎鼎大名地陆桓嘛?俺娘说他长地可带劲儿嘞,那小乞丐右眼都瞎了,哪儿像咱二师兄?”
“哎呀,不是这个二师兄,是之前那个!”高个少年拍了拍他的脑袋,急切地比比划划道,“就那个,那个,六十多年前失踪那个!叫什么荣来着……啊对!叫荣焉!”
“荣焉?”矮个少年想了想,“恁是说,咱掌门那个儿子?”
“对!你想想他的唇下痣,再想想他的眼珠子,是不是跟咱们之前在画像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听到“荣焉”二字后,白衣男子脸色微变。
他一改之前的从容不迫,近乎慌乱地站起身,拿起桌边的刀匆匆向楼下走去。
“唉?!”矮个少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顾师伯要去哪儿啊?”
白衣男子站定,沉默良久后,头也不回道:“……拜访故人。”
楼下的小乞丐掂了掂钱袋子,迈着步子走进了客栈。
店小二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人却干干净净,倒也没有像撵乞丐一样把人赶出去。
等井然有序地招待完了大厅的客人,店小二上前礼貌问道,“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乞丐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银锭,哑着嗓子道,“住店。麻烦安排一下。”
他本来就是因为身上没钱,才在客栈门口徘徊,那两个少年,也算是雪中送炭的好人了。
白衣男子下楼时,小乞丐已在客栈住宿名录上签了名字。
习武之人的耳目更盛旁人,白衣男子一眼望去,赶在掌柜的合上名录前,看到了小乞丐写下的名字。
——荣焉。
与有荣焉。这是曾经归云派二师兄名字的由来。
六十年前,正邪两道在雾隐山下立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并依照雾隐山使者的要求,互派一名质子为证。
正道质子的名额最终地落在了九州第一门派——归云派的头上。
掌门荣玉摧在仔细思虑过后,派遣护送队伍,将身为归云派二师兄的荣焉送往邪道总舵——西域九城。
邪道的浮屠宫则是敷衍地送了个没名没分的小弟子。
两道打了几年,早就累了,谁也不会因为质子地位高不高的事情,就重新掀起战火。
可谁知没过半月,护送荣焉前往邪道的队伍就失去了音信,随后,浮屠宫的那名小弟子也离奇失踪。
两道首领摁住此事不敢外传,合力苦寻数日,终于在离雾隐山隔了百里的山谷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魔宫小弟子。
还有狼狈不堪的护送队伍。
荣焉不见了。
据坊间传言,荣玉摧早就对这个亲生儿子就心生不满,厌恶非常,才趁此机会将他送往西域,想要直接把人在半道上杀掉。
荣焉失踪后,归云派形貌昳丽的小师兄陆桓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真正挂念荣焉的,恐怕也只有他收养的那群孩子了。
荣焉已经从客栈右侧上了二楼,准备回房休息了。
见此情景,白衣男子哪里还记得自己的风度仪态,他匆忙下了楼,从厅中正在用早膳的客人中挤过,对着已经推开房门的少年喊道,“荣焉!”
荣焉愣了片刻,回过头四下搜寻良久,才迟疑地看向白衣男子,“……顾维?”
小二拎着水壶,给房间续了热气腾腾的茶水,躬身退下了。
门刚一阖上,不待小二走远,顾维便急切问道:“你这些年去了哪儿?你养的那群小崽子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这伤,这眼睛……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荣焉抿了口茶水,心不在焉道,“我观师兄容貌并未发生变化,可是武道已入岁停之境?”
武道入岁停之境者,可保容颜不老,直至死去。
见荣焉故意岔开话头,不愿提及往事,顾维也配合地不再询问,反而像个老妈子一样,说起六十年来的发生的大事小情。
“……当初你捡回来的那些孩子,根骨好都被归云派收纳,根骨差的成年后都送下了山,自己讨生活去了。”
“如此,倒也不错。”荣焉垂下眼帘,鸦羽般浓长漆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顾师兄做事,一如既往的周到。”
一句不咸不淡的恭维,让顾维突然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失踪了六十多年前的二师弟如今突然出现,不仅满身伤痕衣着狼狈,连性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去的荣焉说话言简意赅,性格也直来直去,在他人生的前十九年里,竟从未说过类似“顾师兄做事周到”这样的客套话。
顾维心中百般滋味复杂难辨,声音干涩道:“……荣焉,你我不必如此客套,过两天师父也会来到此处,见你归来,他必然非常开心。”
“你在外颠沛流离的时间也够久了,等大会结束,就跟我们回去吧。”
“顾师兄。”荣焉神色平淡,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只是恰好在此地办事,顺路来看一眼而已,并无回归云山的打算。”
顾维被他的态度所伤,皱着眉头,犹豫不决道,“荣焉,大家找了你许多年,师父他也……”
“连累诸位寻我多年,实在是不应该。”荣焉不为所动,冷漠道,“劳烦顾师兄带个话,让他们不必再寻了。”
顾维正要再说些什么。
荣焉抢白道:“我衣服还湿着,顾师兄下楼时,记得叫小二给我送桶热水过来。”
“……”
知道他心中有怨,被下了逐客令的顾维没有再劝,起身匆匆离开了。
安排好弟子继续巡街后,顾维回到房间,提笔给荣玉摧写了一封信。
荣玉摧接到飞鸽传书后,紧赶慢赶,在第二日午时抵达冀州。
可等顾维带着他再去客栈时,荣焉已经消失不见了,房间空荡荡的,一丝人气儿都察觉不到。
桌子上还放着隔夜茶,已经凉透了。
顾维担忧地看向荣玉摧,“师父……这……”
“不碍事。”荣玉摧摆摆手,揉了揉眉心,在顾维的搀扶下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他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吧,你同我说说,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右眼怎么了?”
“他……”顾维仔细回忆了一下,迟疑不定道,“他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应该没有大碍,右眼已经……瞎了。”
第3章 祈华卷二[改]
荣玉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像是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一样,连呼吸都带上了急促的痛楚,清明的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悲伤。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归云派的掌门,而是一个年岁过百、痛失亲子的老父亲。
半晌,荣玉摧缓过一口气,指着门口道:“你先出去吧。不用管我了。”
顾维垂眸离去,贴心地替荣玉摧带上了门。
荣玉摧一动不动地呆坐良久,深喘口气,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苍老的面颊滚滚滑落。
——他捂着脸,终于不堪重负地失声哽咽起来。
荣焉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
他听着荣玉摧的哭声,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绝望与沉痛。
荣玉摧的悔恨如果能够来的早些,他就不会惨死在雾隐山,不会开始无休无止的杀戮生活……也不会这般无趣的活着,不老不死。
他或许还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浇浇花草,收养几个流浪儿,平凡地度过一生,安然老去,死亡。
——一切都只能是如果。
荣焉叹了口气,拧着眉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跃而下,巧妙地避开顾维的耳目,偷偷溜走了。
三日后,各方势力在冀州聚首,祈武大会正式召开。
嵩山派的人迟迟未来,直到武林盟主沈从越派人去接应时,方才得知,嵩山派掌门在客栈房间里不甚失足摔倒,头磕在桌角钉子上,去世了。
跟着前来的弟子们都忙着准备后事,需晚些时间才能到。
比武的擂台上方建有一个精致古朴的高台。
此台名为寻英台,台上设有三个座位,是特意为武林盟主、邪道教主以及雾隐山使者准备的。
沈从越与邪道教主曲净瑕已经一左一右入了座。
至于雾隐山使者……六十年来,他从未参加过祈武大会,中间的位置形同虚设。
雾隐山不参与江湖之事,不伤江湖之人,其地位却等同于半个神明,无形地凌驾在两道之上。
因此,即便众人明知所谓的使者不会到来,却也还是枯等了两柱香的时间,给足了雾隐山应有的尊重。
荣焉穿上破旧的乞丐服,“咔哒咔哒”地踩着木屐准备出门。
随侍左右的骷髅立刻捧着精心准备的华美衣衫,堵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荣焉皱着眉头,“你们想造反吗?!”
骷髅无动于衷,依旧堵着门不让荣焉离开。
他们怕荣焉穿的太简陋,被江湖之人笑话,丢了雾隐山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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