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我这血脉也不知打哪来的,”戚隐很郁闷,“给我招来一堆祸事。”
巫郁离抱歉地说:“是我给你的,孩子。”
“啊?”戚隐愕然。
“十八年前,我在乌江一带行医,正好碰见你即将生产的母亲。你的父亲不在身边,她住得偏僻,若非我刚好路过,只怕母子皆亡。我帮她接生,但她胎位不正,生产艰难。所幸最后将你诞下,然而,你却是个死胎。”巫郁离道。
“死胎?”戚隐瞪大眼。
“我给你用了滴血莲花。”巫郁离伸出手,掌心躺了一朵小小的红莲幻象,“那是这世间最后一滴白鹿的血液。巫罗秘法的苏生术只能救将死之人,但纯净的大神血液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易如反掌。也正因此,你得到了白鹿的血脉。”
戚隐吃了一惊,做梦也想不到巫郁离是他的救命恩人。巫郁离不等他说话,只摇头道:“不必对我感激,救你有我的私心。”
“可是凭您的道行,那时候要把我带走易如反掌,为什么没把我带走?”
“你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婴儿。”巫郁离苦笑着,他笑起来总是温温吞吞,十分无害的模样,“至于你五岁那年,又是另外一个原因。小隐,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命运常常会安排给你征兆,只是愚者不察。而神巫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所以才能预言祸福吉凶。那天你的母亲带着你逃离,我看见火红的莲花在盛夏的池塘中枯萎,我从这不祥的征兆中预见到你母亲的死亡。”他转过脸,悲悯地叹了一声,“多么残忍的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噩耗不是上天将她唯一的孩子夺走,而是把她带离她唯一的小孩。她的孩子将踽踽独行,独自面对将来的灾难。而她将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戚隐心里也苦涩,他娘也是傻,苦苦守着他,还是大好青春的时候,就这样没了。她就应该改嫁,给他寻个又俊俏又有钱的后爹,不挺好的。
巫郁离慨然而叹,“死亡为何会降临,一个无辜的母亲为何会死去?连神祇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带走你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只要你平安长大,在哪里都无所谓。我决定将你留下,陪伴她最后的岁月。你们过得好么?小隐。”
那时候戚隐太小,已经不大记得了。印象里只剩下几幅画面,吴塘青石板路上迷离的阳光,他娘枣红色的裙摆在风里飞。他总是跟在她身后走,她去哪浣衣,就把他带去哪,寸步不离。他还记得家里门板上斑驳的符咒,他娘每晚都要重新贴一遍,还要用箱笼堵住大门。
戚隐叹了口气,“师叔,带走我又能怎样啊?我这人儿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你看我御剑诀,学了这么久,只会点儿皮毛。”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小隐。”巫郁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掖手远目,望着雨帘子外苍苍茫茫的淡红色高天,“为何要妄自菲薄呢?我在黄金俑里待了两千年,在黄金俑外面待了一千年。可事实上,黄金俑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两样。生民如虫蚁,吸血吮骨,贪得无厌。你给予他们饭稻羹鱼,让他们免遭饥饿,他们却向你求索琼浆玉饮,佳果珍肴。你给予他们山洞巢穴,让他们免遭风吹雨打,他们却向你求索高屋广厦,亭台楼阁。凡心无厌,凡欲无穷。当你满足不了他们的祈愿,他们就刮除你的名字,将你逐出史册。”他回头看戚隐,“可你不同,小隐,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与姚家和解,还要救他们的孩子。你与你的父亲和解,十数年的抛弃你顷刻间放下,犹如过眼云烟。面对你的杀父仇人元籍,你没有刻骨的怨怼,甚至没有杀他的渴望。为什么呢?小隐,”巫郁离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恨他们呢?”
戚隐愣了下,垂下脑袋看自己的脚尖,“我没不恨,我这人儿其实挺小心眼的。姚小山那个倒霉样儿,我也不想搭理他来着。可他不是姚家独苗儿么?我不管不行。但最后也没救成,被我哥弄死了。”戚隐辛酸地叹了口气,“恨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得这么活。恨啊恨的,白给自己添堵。我从小到大,是个人都来踩我一脚。在家被小姨骂赔钱货,在学堂被夫子训斥榆木脑袋,上街还要被小流氓取笑我是孽生子。好不容易修个仙吧,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平庸,没哪儿像我爹。我要是啥事儿都往心里搁,那我早气死三百回了。算了,就这样吧,管他呢。我现在有我哥有猫爷,我已经很高兴了。”
“真是容易满足的孩子,”巫郁离淡笑,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况味,“小隐,我很喜欢你,这也是我不把你带走的原因。你在我身边长大,我会舍不得你的。”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戚隐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厮不会是个断袖吧,戚隐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虽然长得俊,但只有他自己和扶岚这么认为,这厮自己都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怎么瞧得上他?
一阵风拂过,淡红色的天穹飞下一只五彩斑斓的蛾子,栖落在巫郁离的指尖。那蛾子只有拇指那么大,看起来邪性得很。戚隐问道:“这什么?几千年前的扑棱蛾子?”
巫郁离摇头,道:“这不是幻象,它叫‘飞廉’,是我的妖宠,养了许久,才乖乖听我的话儿。”
把蛾子当宠物,这厮的爱好委实独特了点儿。戚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叔,神墓里的罪徒说,我哥的气息和你很像。您说实话,我哥是不是你的种?”
第71章 难追(一)
巫郁离哑然失笑,过了会儿方道:“不是,你的哥哥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他哥难不成真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那神墓里那具尸体又是谁?戚隐还想再问,巫郁离却摇摇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小隐,最后一件事。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愿望?”
“不错,随便什么愿望。我可以给你金银珠宝,让你成为天下巨富。也可以教授你巫罗秘法,让你比扶岚还要强大。”巫郁离道,“当然,你不会像叶枯残一样血肉枯干,吸血为生。”
比扶岚还强大?戚隐有些受宠若惊,“可以问问为什么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对你的补偿。”、
补偿?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要补偿。戚隐忽然想起他说的私心,想起他在白鹿中殿门前的恸哭,他说起白鹿时脸上的温柔,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和期待的人儿。戚隐心里明白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不是要对我做什么事?”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歪着头瞧他,“何必多问呢?问多了徒添伤悲罢了。也罢,告诉你也无妨。你应该猜到了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复活我的神。我在四大仙山布下引灵阵,牵引走人间的灵气,变移天地的运势。我送你们下墓,便是想看看吾神是否苏醒。现在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但还差一半——一具适宜吾神的肉身。”
“我就是那具肉身么?”戚隐声音颤抖。
巫郁离颔首道是,“等时机成熟,我会来取走你的肉身。你不必太过害怕,我会采取一些手段,让你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
“师叔,您能不能不要一边笑眯眯,一边说这么可怕的事情?”戚隐毛骨悚然。
巫郁离的笑容带上歉意,“抱歉,我应该表现得更凶恶一些么?”
这个可怕的男人,戚隐心里发凉,他有着这世上最温暖的笑容,却也有这世上最坚硬的心。
“如果我许一个变强的愿望,那你干这事儿岂不是更难了么?”戚隐问道。
“事实上,不管你变得多么强,对于我来说,最多也只是从一只蝼蚁变成一只猫儿而已。”
戚隐欲哭无泪,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净摊上这种要命的事儿?
巫郁离要怎么来取他的肉身?或许他们会一人站一个山头,持剑而立,打他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好吧,凭他这副德行,给巫郁离塞牙缝儿都不够。到时候也许是他哥持刀而立,和巫郁离打个昏天暗地。
戚隐虚弱地说:“所以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愿望。”
巫郁离“嗯”了声,“想好了么?”
“那您救救戚灵枢吧,”戚隐道,“他就快死了,我哥不了解他的经脉,救不了。但您这么牛,几千年的老祖宗了,您肯定有辙。”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你本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不过,也罢,如你所愿。”巫郁离打开手掌,一只紫色的萤蝶扑着翅子飞出来,悠悠飞向了天边。他揣着衣袖望着那只萤蝶,道:“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浪费自己的心愿,你会后悔的,小隐。”
“这样就好了?”戚隐问。
巫郁离颔首道是,戚隐忽然掏出匕首,割破手指,指尖一弹,一滴晶莹的血滴子飞向巫郁离的眉心。戚隐迅速后撤,一连退出两丈远,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头看。巫郁离眉心点着那滴血,殷红得像个花钿,在他漂亮的脸庞上无端添了几分艳丽。过了好半晌,这厮也没有要魂飞魄散的样子。他摇头道:“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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