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迷蒙,云色若雪。他低下头,摸了摸手心里冰凉的琉璃子。算了,管它有什么,他总得瞄一眼。怂个屁,他千年老怪都见识过,还怕这个?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注入灵力,蓦然间,琉璃子出现一股强大的吸力,一下将他吸了进去。一下子天旋地转,仿佛进了一个滚筒,整个人滚得头脚不分,乱七八糟。
脚终于挨到实地,睁开眼,却发现天地都变了。四周是望也望不断的绿柳林子,围着中间一汪清潭。风起了,柳林子细细地响,哗啦哗啦,此起彼伏的绿浪一直荡到天边,那里横亘着一溜眉黛似的青山。戚隐怔了怔,不远处传来人声,是个女人的厉呵:“哪来的登徒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看老娘洗澡,老娘先废了你的下三路!”
紧接着是一声闷响,似乎是拳头打进肉里。戚隐忙转进小径,瞧见潭水边,一个白衣男人捂着脸倒在地上,一个只穿着单衫的女人踩在他的右腿上。女人横眉竖目,一副凶悍的模样。饶是这般的凶相,也挡不出她清丽的颜色。那细而淡的眉宇,正像天边的远山。她似乎刚从水里出来,未施粉黛,素白的清水脸子,出水芙蓉一般秀丽。
戚隐发着愣,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怎么就到了这儿?这又是什么幻境么?还是巫郁离耍的花招?那家伙总是神出鬼没。
正想着上前询问,背后传来大吼,他回头,看见几只狼妖迎面奔来。他吓了一大跳,刚想躲闪,那几只狼妖竟然直直穿过他的身体。为首的癞皮狼大声喊:“阿芙大姐头,你打错人了!他是你们镇子派来救你的,你打错人了!”
戚隐打了一个激灵,阿芙?它刚刚叫那个女人阿芙?
正在这时,头顶一个巨大的白影掠过,狼王在云上大笑:“戚元微,老子收拾不了你,自有人收拾你!”
地上的那个男人终于抬起脸来,他发冠被打掉了,乌鸦鸦的头发掩住了半边被打肿的脸,只露出完好的那边。清隽的面庞,深邃的眉目,眸底像铺陈了一片秋霜,坚忍又冰冷。他抿着唇,一声不吭,盯着云顶的那只嚣张的白狼。
戚隐一下想起来了,狼王曾告诉他,它在徽州府把戚慎微踹下深潭,让他被正巧在那洗澡的阿芙揍了一顿。
这他娘的……是他爹娘!?
戚隐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那串琉璃十八子封印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父亲的记忆么?他怔怔地蹲在戚慎微的身前,他倒霉的爹没有化妖的时候,原来生得这般模样。清冷皎洁,犹如天边皓月,只是现在被打得有点惨,像个遭罪的小媳妇。这俩人相遇,分不清到底谁比较倒霉。他的母亲在不远的未来年纪轻轻守了活寡,而他的父亲,披头散发,半边脸红肿,腿被打断了一条。
戚隐伸出手,触向他白皙的脸颊,却只触碰到一片虚幻。
他喑哑地喊了一声,“爹。”
第72章 难追(二)
戚隐的母亲,孟家阿芙,十八岁那年被流窜到乌江的狼妖掳走,也是在那时,她结识了改变她一生的狗剑仙戚慎微。他娘是个奇女子,她被狼妖掳去,原本是当做口粮,像她这般的弱女子最后的结局一般是命丧妖口,运气好一点儿,就应该像云知那样,缺胳膊少腿。但他娘,那个以凶悍的形象深深驻扎在扶岚和他爹心中的女人,竟然仰仗着一手好厨艺和豪迈的气魄,混成了狼群里的大姐头。
戚隐坐在戚慎微边上,父子二人一起望着哭哭啼啼抱着阿芙告别的狼群。戚隐目光移向他爹,他爹委实有点倒霉,右腿用树枝固定住,估计没有四五个月是好不了了。
阿芙完成了告别,紧了紧包袱,朝他们走过来了。天地清明,秀丽的女人走在路上,走在无边无际的烟墨山水里,像文人画里走出来的人儿。戚隐望着她,百感交集。他的母亲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了戚慎微,走向了她埋骨江心的结局。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爷娘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归昧剑悬在正中,他娘很自觉地往上一坐。他爹的脸色很明显冷了一分,但他娘没注意,两手压着膝上的包袱,乖巧地等他爹御剑。
戚慎微没动静,只默默看着她。阿芙终于察觉到不对头了,毕竟刚刚打断戚慎微的腿,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怯怯地问:“怎么了?”
事实上,从戚隐来到这儿开始,他就没有听见他爹开过声儿。现在,他爹终于开口了,嗓音和神墓里听见的差不多,但更冷许多,像一块冰碴子。
戚慎微只说了两个字,“下去。”
“您莫不是还记恨着小女子的错儿?”阿芙赔笑道,“戚道长,小女子确实鲁莽了些,可那会儿那情境,谁都得误会啊。您看,要不咱俩重归于好吧!”
戚慎微嘴角微沉,“男女授受不亲。”
原来不是记恨,是惦记着男女大妨。阿芙莞尔一笑,道:“我都不在意,您在意什么?没事儿,上来吧!”阿芙大大方方拍拍边上的空当,戚慎微依旧没动弹,阿芙渐渐露出愕然的神色,“从这儿到乌江足足要走三天,您该不会要我走着回去吧!您看看我这细胳膊细腿儿,我一个弱女子,您忍心么!”
戚慎微平静地点了点头,道:“忍心。”
这他娘的单身了多久才能说出这样的光棍话儿?戚隐扶额。
那时候是江南的四月天,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腥味儿,山壁淌着水儿,山路湿软,使他娘拔脚迟缓,深一脚浅一脚,泥巴点子一直溅到后腿肚上。得亏他娘腿脚健利,一直没掉队,而他那狠心的爹,平心静气,连头也不回。
“戚道长,多无聊啊,咱俩说会子话儿吧!你们仙山的郎君,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俊俏?”阿芙一路走,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背后甩,“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无情?”
“戚道长,你今年贵庚?你有没有心上人?”
“戚道长,你缺不缺丫鬟婢女?梳头端茶倒水倒夜壶,我都行的诶!”
戚慎微终于给了反应,道:“聒噪,闭嘴。”
阿芙撇撇嘴,停住步子,“戚道长,我走得好累。”
戚慎微也停了剑,下到地上,道:“换你,上剑。”
“……”阿芙气闷地把包袱甩在肩后,“算了,还是您老自个儿在剑上待着吧。”
江南四月,天还冷着。晚上山里起雾,浓白的雾气像水银一般在月下流淌。他们宿在露水晶莹的树叶底下,宿在剪破的月影下,宿在哗啦啦的小溪边。戚隐跟着他们一路走,错位的时空,在他爷娘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一家子有了团聚的时刻。他娘睡在他爹的剑下,她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抓住他爹的袍角。他爹冷着脸,一点一点,把衣角从他娘手里掰出来。
第二日晌午,行至山坳,前头一个小村若隐若现。他娘去讨水喝,他爹坐在树下等。天蓝的像缎子,乌桕树密密匝匝,遮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影儿。戚隐本想跟着他娘去来着,但他不能离他爹超过十步远,只好坐在他爹身边干等。
没过多久,前头有个人影儿从山坡下爬上来,戚隐望过去,看起来是个砍柴人,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一拐一拐的。戚隐莫名觉得不对劲,他爹也站起来了,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人扭过头,看见他爹,蓦然怪叫一声,手脚并用,野兽似的跑过来。
戚隐吓了一大跳,躲在他爹后头瞧。他爹不慌不乱,捡起两个石子儿,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膝盖上。那人往前一扑,滚下山坡。他爹立刻上剑,御剑前往山村。还没走出多远,便见他娘手里握着一根钉耙,狠狠打在一个缺了半边脸的汉子身上,那汉子皮开肉绽,溅了他娘满身血。
阿芙见了戚慎微,见了亲爷似的,扛着钉耙哭丧着脸跑过来,“戚道长,我怕!”
那汉子血肉模糊,在地上抽搐。戚慎微沉默了半晌,语气里有疑惑,“你怕?”
“是啊,吓死我了,”阿芙抚着心口,“我一个风吹就倒的弱女子,哪见得了这般景象?差点晕过去。”
正说着,四面茅屋土墙后面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全是一般狰狞的模样。阿芙扛着钉耙转身,“咱们误入了一个妖怪村?”
随着阿芙转身,钉耙呼地挥向戚慎微和戚隐的脑袋。戚隐没反应过来,钉耙穿过他的脑袋,往他爹的脑袋呼过去。他爹反应极快,迅速下蹲,躲过那呼啸而过的凶器。
“不是妖怪,是人。”戚慎微黑着脸,道。
阿芙又一转身,钉耙呼地往后一挥,她指向前面,惶然道:“那边也有!”
身后没声儿,阿芙转过身,见戚慎微站得远远的。阿芙问:“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戚慎微脸色很阴沉。他道:“保命。”
蓦然间,嘶吼声大作。有人发现他们了,纷纷拗着身子跑过来。人流汇成潮水,密密麻麻的人头乌泱泱一片,看了心惊胆战。戚慎微掐御剑诀,归昧铮然一动,阿芙扔了钉耙,迅速上剑,紧紧拽着戚慎微的衣袖,道:“你休想让我用跑的!”
戚慎微拽了两下,这女人的力气大的吓人,他竟然没能把衣袖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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