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哀顺变。”戚隐拍拍云知的肩膀,道,“师父和清明师叔呢?”
“他们下山买棺材了。”云知叹了口气,“他们说必须得买个金丝楠木的,倾家荡产也得买。等棺材运上来,咱们就回凤还。”
戚隐用力点点头,道:“回凤还。”
他们俩一起去另一个小筑看戚灵枢,他还在昏迷,气息越发微弱。云知留下,坐在床榻边上守着他。戚灵枢师父没了,又没亲师兄亲师弟,独自一人儿,也只能云知送送他。戚隐心里闷得慌,扣了口锅似的,他不忍看平日里御剑飞天的戚灵枢苟延残喘的模样,回去拾掇孟清和的遗物。他这师叔的物件简单得很,一把瑶琴,几箱书本,一箱衣裳,就没了。还剩下几盒香料,他这师叔日子过得精细,衣裳熏香之后才穿。戚隐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上好的木樨香,贵重的很,清和师叔大概是凤还山最有钱的主儿了。
天渐渐暗了,光线暗淡下来。绡纱低垂,屋子里幕影重重。拾掇到孟清和的书画,打开瞧,这画儿写意得很,苍茫山水,烟墨竹林里面有个白色人影儿。戚隐没什么书画上的修养,只觉得那白影儿像鬼似的,飘飘忽忽。看了好几张,画的都是一个影儿。清和师叔这爱好奇特得很,他喜欢画鬼。不过鬼出现的地点都不同,有的是墨色的巍峨高山,银色瀑布层层叠叠,飞流直下。有的在幽绿的竹林,雾瘴迷蒙,影影绰绰看得见高脚竹楼,错错落落立在远处。
看得眼睛酸,抬起头,师兄姐们在外头院子里清扫。戚隐低下头继续翻,这次背景又换了,是座巍峨的古庙,巨大的大理石方柱,支撑高耸的檐宇。墨色的藤蔓缠绕庙宇斑驳的石墙,一直攀上最高端的圆盘石像。那硕大无比的圆盘笼在一层迷蒙的雾气里,仿佛天边一轮满月。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屹立在圆盘的顶端,戚隐瞪大眼睛仔细瞧,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一只鹿。
脑袋里嗡地一声,戚隐忽然明白过来,这他娘的该不会是白鹿吧?
白鹿的家在月轮天,神墓里的岩画里神巫迎神下降,白鹿都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南疆的巫祝崇拜白鹿,一定也崇拜月亮。这庙堂顶端的圆盘,莫非象征的就是月亮?那么这庙宇……莫非就是巴山神殿?
他又往回翻看那些白衣鬼魂,那些不是鬼魂,那是白鹿,是人形的白鹿!
心颤抖起来,戚隐的背后泛起一阵霜毛。为什么清和师叔的画儿里会有巴山神殿,会有白鹿?他想起黑猫的猜测,可是这不可能啊,孟清和在常州府长大,他怎么可能是巫郁离?这画儿也不一定是他画的,师叔博闻强识,说不定是从哪儿发现的古画呢。戚隐安慰自己,忽然间,一阵幽幽的香味儿飘过来,温柔缱绻,让人想起美人的眼波,临去一转,潋滟无声。
戚隐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这个香味儿,紫色曼陀罗,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转过几寸脸,余光瞥见乌木高几上的木樨香已经燃尽了。难怪要熏香,原来是为了掩盖紫色曼陀罗的味道。戚隐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他没敢回头,只望向前面立柜上的铜镜。黄澄澄的镜面模糊的虚影,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戚隐身后不远处,笼在层层帘幕的后面。
你大爷的,美人诈尸了。
和一个诈尸的男巫共处一室,戚隐的心凉到了底,脖子后面发冷,阴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颈后吐信。那尸体耷拉着脑袋,可能还没发现他。他轻悄悄放下画卷,弯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这个屋子。这地方不对劲,四下里静悄悄,外面人声儿都没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细微的喘息。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鬼。戚隐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见门槛了,戚隐蹑手蹑脚,转过山水木雕画屏。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响起,戚隐脚步一顿,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仿佛有个人在他耳朵边上悄声细语。
“我看见你了,孩子。”
“归昧!”戚隐嘶声大吼,归昧剑应声而出,贴着他的脑袋瓜子扎向身后。后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里瞧见那具尸体抬起了头,苍白漂亮的脸庞笼在一层深重的阴影里。戚隐头皮发麻,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第70章 香冷(二)
戚隐撞门而出,跌出阶下,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去,没跑几步,整个人都呆了。
眼前不再是明月小筑的庭院,而是一片广漠的荒野。焦土千里,枪戟刀剑插满干裂的地面,苍茫的天空红云笼罩,泼血似的红,整个天穹仿佛在燃烧,滔滔天火在云上汹涌。
远处的大地上,人面鸟身的巨鸟落在山巅,墨黑色的巨龙披着熔岩似的血在云中嘶吼。戚隐看见一只银白色的鹿灵从战火中奔出,沿着魔龙的脊背向天穹奔跃,最后踏过魔龙的铁面头颅,一直跃上天穹的顶端。刹那间一道白光乍现,它的头顶仿佛升起一轮满月,天地间响起一声清啼,白鹿的身影化为霈泽,天穹的赤红在消退,地表不再灼烧,清冷的雨滴簌簌落下,赤红的世界被滂沱的大雨笼罩。
妖魔悲鸣,凡人恸哭。天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个太阳似的男人屹立云端,掖手而望。黑甲的妖魔停止了干戈,阵列于野,以刀剑敲击厚重的铁盾。雷鸣般的敲击声伴着铜鼓,响彻战场,古奥庄严,恍若天地恸哭。
戚隐霎时间明白了,这是白鹿战死的那一天,诸神敲响铜鼓,哀悼白鹿大神的陨落。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一把胭脂色的伞罩在戚隐头顶,温雅的男人一袭素白深衣,走到他的身边,“即使过了几千年,我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我的神战死于天穆之野,血肉化为霈泽,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起了雨。南疆的神巫称这场战役为天殛之战,再后来,伏羲绝地天通,神明逐渐淡出凡间,凡灵忘记了神的存在,也忘记了这场残酷的战役。”
“你是我师叔,还是巫郁离?”戚隐忐忑地问。
男人淡笑,“两个都是。小隐,不要怕,你可以继续叫我师叔。”
戚隐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男人温和素雅,是一如既往的孟清和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浅淡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种刻骨的悲哀,让戚隐看见了那个在神墓前恸哭的罪徒的影子。
“我……我们这是到了几千年前么?”戚隐问。
“一个幻境罢了。”巫郁离摇摇头。
“那个长得跟个太阳似的的那个,就是伏羲老爷?”戚隐问。
“不错。这是神与巫的世界,是一个大神行走大地,巫祝燃起篝火赞颂神明的瑰丽时代。但这也是个野蛮的时代,部族的首领用活牲的鲜血涂抹干羽,巫者在男女交媾的狂欢中跳舞迎神。”巫郁离娓娓道来。
“这……这么疯狂?”戚隐愕然。
“现在不同了,神祇消隐,道法代替了巫法,无方教授弟子信任自己,而不是信仰神祇。神庙荒废,中原早已没有失去祭奠大神的传统。许多远古的大神已经在凡世的遗忘中真正的死去。”巫郁离的笑容哀伤,“包括我的神,白鹿。”
巫郁离站在他的身侧,灰蒙蒙的眼睛空茫无神。他给戚隐的感觉很难形容,戚隐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仿佛与他遥隔万里。这个男人似乎生活在遥远的星月,身上有一种充满哀伤的平静。
孤独,又平静。
“他活了,师叔,虽然好像挺不乐意的,”戚隐挠挠头,道,“他还说他要一蹄子撅死你。”
巫郁离苦笑,他温婉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的味道。
“抱歉,让你见笑了,”他道,“我的神还是个孩子。”
戚隐望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不真实。身边这个男人温婉恬静,和平日里的孟清和没什么两样。可戚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那个烧死叶枯残,折断老人手脚的罪徒大巫联系在一起。仿佛是矛盾的两极,可它们都属于巫郁离。
他说起他的神的时候那样温柔,就好像那是他漫长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所在。这样的人怎么会挑起天殛之战,害死他的神明?
“师叔……”戚隐迟疑着问,“白鹿真的是你害死的么?”
巫郁离沉默了,他掉过头,望向莽莽荒野,鲜血流遍大地。
“是我的错,拼今生,难能补之。”他轻声道。
戚隐迟疑着问道:“师叔,您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巫郁离竖起食指在唇边,笑容温煦,“问些别的吧,小隐,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那可太多了,多到戚隐不知道先问哪个。他想了想,道:“十三年前追我娘和我的真的是您么?”
“没错,是我。”巫郁离颔首,“我给你糖,邀你同我走。你拿了我的糖果,却转脸就喊你的母亲,说有个怪叔叔要拐你。”
敢情这厮备着糖是拐小孩儿用的,幸好他打小就机灵。戚隐无语,道:“您拐我,是为了我身上的白鹿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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