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霜雪簌簌塌落,露出一个人的轮廓。戚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看清了,一个抱着膝盖的赤裸小孩儿,蜷着身子,睡在冰晶树下。看起来像才五岁,雪粒子盖住了他,冰晶树俯下薄冰叶子,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子。静默的侧脸犹如细腻的白瓷,长长的睫毛弯弯如羽。
他的心口连系着扶岚花,呼吸声咻咻犹如小兽。
戚隐红着眼眶,轻轻把孩子抱起来。花根自动脱落,戚隐脱下外裳,包住这个稚弱的孩童。他终于知道为何扶岚的灵力与白鹿同源,因为他们一样,诞生于月轮天的皑皑白雪。他的哥哥,神花为心,大椿为骨,霜雪为血肉。扶岚不是幽厉地渊那些肮脏疯狂的鬼怪,他是天上天下最漂亮的小花仙。
戚隐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了。
倘若生命只剩下一天,他就用尽全力抱紧扶岚,陪他看雪,陪他看月亮,给他哼曲看他安眠,然后背上刀,背上剑,去赴他必死的宿命。
孩子的睫毛颤了颤,戚隐呼吸一窒,看着他微微睁开了眼。大而黑的瞳仁,干干净净,像蓄了一汪秋水,又好像一面寂寞的古镜。
他还困倦着,低低地问:“你是谁?”
“我叫戚隐,”戚隐慢慢回他,“我是你的弟弟。”
“弟弟……”扶岚刚刚醒来,脑子里还是混沌的,梦呓一般重复。
“对,我们是兄弟,天底下最亲的人。“戚隐捏捏他的脸蛋。
扶岚怔怔望了他一会儿,问:“你很难过么?”
戚隐一愣,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哭。”
摸了摸脸颊,戚隐摸到满手的泪。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哭了,他带着涕泪微笑,道:“我高兴,哥,和你重逢,我高兴。”
也不知道扶岚听懂没有,他只是疲倦地阖上眼睛,枕在戚隐的肩膀上,睡着了。细细的温热呼吸喷在戚隐颈间,戚隐两眼发热,泪水滚滚淌下来。他想真好,他哥又回来了。紧了紧手臂,抱紧他温热的小身子,戚隐侧过脸,把脸颊贴住他的额头。要是能不走该有多好,戚隐落着泪想,别人的生死同他有什么干系,白鹿和巫郁离的恩怨和他有什么干系?天下苍生生生灭灭随他们去就好了,他只想陪着他的哥哥长大。
他的心很小,装不下天下,装不下万民,只能装下一个傻呆呆的小男孩。
云知他们随后赶到,看见戚隐怀里的小扶岚,略惊讶了下,很快回过神来。云知好奇地摸了摸小扶岚的背,又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真是个小娃娃嘿。”
“滚。”戚隐拍开他的手,“别碰我哥,再碰剁了你。”
黑猫盘在戚隐的右肩,凑过脑袋舔了舔扶岚的小脸儿,也泪眼汪汪了起来。
下界行尸横行,来的路上还看见南疆有骨龙闹腾,实在不安全。白鹿教戚隐改了月轮天的结界阵法,索性在月轮天上休整,再从长计议怎么对付巫郁离。云知和戚灵枢砌了两个冰屋,从乾坤囊里搬出炭笼生火,在屋里铺上一层软雪作榻。戚隐把自己的衣裳改小,给扶岚穿。
扶岚睡得很久,一天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偶尔醒转过来,云知就逗他玩儿。
“这是什么?”云知在雪地上画画。
“鸟。”扶岚淡淡地说。
“这个呢?”
“花。”
云知摇着冰棱,又画了一个小像,“这个?”
扶岚呆了一下,云知这次画了个人,龇牙咧嘴,看起来很傻。扶岚道:“弟弟。”
“你觉得他怎么样?”云知问。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认识很久了,对么?”
“你怎么知道?”云知惊讶道。
“他总是看着我,”扶岚低眸看那幅小像,“脸上很难过的样子。”
云知叹息了一声。
扶岚问:“我把他忘了,他很难过么?”
云知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难过啦,呆仔,天上天下他最稀罕的就是你。”
四天过去了,扶岚仍是睡得很长。猫爷和白鹿轮番查看,都看不出什么不妥的端倪,应是扶岚体质与旁人不同,又是初初重生,像人间的婴孩,格外嗜睡。
戚隐像看顾宝贝似的看顾他,寸步不离。有时候坐累了,返回那棵冰晶树,树下的神花又结出了心脏,霜雪围出一个孩童的轮廓。走遍雪林,除了扶岚没有别的人,更没有巫郁离。难怪他们来得这般容易,巫郁离的真身压根不在此地。戚隐眺望远方,白鹿漂在他的心海,一人一鹿,目光同样寂寥。除了这里,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月牙谷。
御剑回营地,远远地就瞧见云知斜斜倚靠在一棵冰晶树下面。戚隐问:“我哥还在睡?”
“可不,比猫爷还能睡。”云知揽住他的肩膀,“我观察了好几天,觉得你哥这个状况兴许能治。”
“什么意思?”戚隐侧过脸。
云知摸着下巴道:“起初听说呆仔能重生,我还以为和轮回差不多,就是轮回之后的体貌和从前一致。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你哥一醒过来,能说会做,认得花鸟虫鱼,聪明劲儿和呆性儿也还和往日一样。不像刚生下来的娃娃,除了哇哇哭和吃喝拉撒,什么都不会。”
雪屋里,扶岚迷迷糊糊醒过来。天光漏过天窗,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脸儿几乎透明。他赤着脚下榻,发了会儿呆,听见外头云知和戚隐的说话声。
“所以我觉得嘛,你哥每重活一次,就好像有人在他脑袋上打了一棒槌,让他失忆。失忆这病症,不像娃娃出生,一张白纸,他虽然会忘记一些事儿,但基本的认知,例如名物称呼,谋生手段,巫罗秘法,自己的名字,他还记得。等老怪这事儿解决,咱们找找名医什么的,给他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云知说。
戚隐沉默良久,垂着银灰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云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戚隐抬起脸,道:“狗贼,咱们俩同生共死这么多次,是好兄弟吧?”
“那当然。”云知扬眉一笑,“怎么,想找我借钱?不过亲兄弟还得明算账,这么的吧,利息算你便宜点儿,一厘,怎么样?”
“我想把我哥和猫爷托付给你。”戚隐低声道。
云知一怔,“哈?”
“有件事没跟你们说,我的神魂快不行了,估计没多少活头了。我答应了白鹿,要去给老……唉,咱那个好师叔送终。送完他,再送白鹿。白鹿与我同体同心,要送他走,我这条命自然也留不得。”戚隐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过按我这道行,和咱那个好师叔打起来,约莫也讨不到多少好处,没准就同归于尽了呢。总而言之,我待不了多久了。我没了不要紧,我哥还小,人又傻,猫爷贪嘴,到时候你帮我多照顾,我就能瞑目了。”
云知半天没回过神来,道:“这都什么跟什么,你……”
“你要是不好好看顾他们,”戚隐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我会半夜回来找你的。”
“不妥不妥,你别这么快下定论。你的神魂又是怎么回事,伏羲老爷解得开咱们的咒诅,怎么没办法帮你疗伤?”云知瞪大眼睛道。
戚隐沉默了,和伏羲交易这事儿他还没来得及同云知说。想想也不必说,若他有个万一,云知和戚灵枢定会帮他看顾扶岚和黑猫,倒也不必再说这些让他们自责。他摆了摆手,道:“他也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罢了,你以为他有多大能耐?”他吸了口气,道,“巫郁离没来找我们,大约是算准了我会去找他。我打算后日出发,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胜算也大一些。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不要让我哥去扶岚花海。我想了想,他身世这事儿,你等他大些再同他说,要不然他看见自己的躯体长在花上面,兴许会接受不了。”
云知空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只要扶岚花不死,我哥就能不断重生。不死不灭,在别人眼里艳羡的好事,我哥却把自己当成怪物。”戚隐道,“狗贼,记得帮我告诉我哥,他不是怪物,他是小花仙。”
“这么肉麻的话我说不来。”云知直摇头,“小师叔在打坐,一会儿等他出来,咱们再商量。”
两个人陷入了缄默,云知笼着手,眺望青白色的天穹,道:“扶岚花同根而生,若诛杀地下大根,则众花皆亡,呆仔也就无法再次重生。老怪既然设计诛杀呆仔,为何不干脆来把大根给削了?”
戚隐也仰着脖儿望天,轻声道:“因为他并不想真正杀死我哥。”
扶岚坐在榻上,忽然站起来,踩着冰雪砌成的小案用力一跃,翻上天窗,朝下面伸出手,斩骨刀飞入他的手心。他把刀扔下屋顶,然后从侧面滚下来,拖着比竖起来比他还高的斩骨刀,深一脚浅一脚往花海走。一连串小脚印从他脚下蔓延开,他手脚并用爬上雪坡,跋涉过漫漫雪原,终于看见白茫茫的扶岚花海。戚隐为了不让他靠近花海,营地离这里很远。可仿佛有一种召唤,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来到那棵最高最大的冰晶树下,俯视冰雪里阖目长眠的身躯,还有它心口那一朵寂悄悄的扶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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