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乌江,这里正巧在金光结界外围边缘,凡人都走光了,撤入了结界后面。举目望去,江水平缓,田地荒芜,漫山的枫树叶子又红了。他们泛着小船经过,原先两岸的芦花、冒着炊烟的农家茅屋、晾衣绳上红红绿绿的麻布衣裳都失去了踪影,只剩下颓圮的篱笆、塌了半边的土墙,几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他们上了岸,在田埂上走,顺着日落的方向,找到小时候住过的那座茅屋。
推开柴扉,地上长满青苔和杂草,阿芙以前辟出的一小片种菜的地辨不分明了,里头长满了车前草。门上结了蜘蛛网,戚隐把网撕下来,推门进去。堂屋里一股腐朽的味道,一个黑漆小方桌,有几个虫蛀了的小洞,阿芙以前常在这里坐,拥着一豆青灯,窸窸窣窣地补衣服。现在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灰,烛台也不见了。神台还靠墙搁着,破旧的红布丝丝缕缕挂在前头,遮住里面“元微真人升仙道位”的灵牌。戚隐想他娘那时候一定是被巫郁离给吓坏了,连他爹的灵牌都忘了带走。
他们掩上口鼻,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把蜘蛛网都撕了,灰尘都掸了,草也拔了,还砍了些柴火,重新开了炉灶。方圆几里,村庄一片冷落,只有他们这里有袅袅的炊烟。戚隐去别人地里挖野菜,竟然挖出来了两壶酒。倒算是意外之喜了,欢欢喜喜拎回去。
月亮升起来了,他们把桌椅搬到檐下。面前一方小院,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细细的盐巴。阿芙曾经在这里种菜,扶岚曾在这里洗狗崽尿湿的被单。他们三个,一人一孩童,还有一只猫,坐在院子里仰望银河,慢慢喝酒,微醺的时候,正见两道流星从天穹中划过。
戚隐道:“有流星!”
“快许愿!”黑猫叫道。
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愿望要实现的了。戚隐用手肘戳了戳他哥,“哥,你快许。”
扶岚轻轻摇摇头,望着天穹道:“神魂归天,汇入忘川星海。小隐,阿芙会在里面么?”
“两颗流星……”戚隐仰着脖儿道,“说不定就是爹和娘呢,说不定我爹去了星海,终于把咱娘找到了,然后他们一起去投胎。”
他站起来,朝那两棵拖曳着流光迢遥而去的流星挥手,用力喊:“爹、娘!”
黑猫也大声喊:“狗剑仙,你有没有照顾好阿芙!”
他们爬上屋顶,站在屋顶上对着天空喊戚慎微和阿芙。夜风把他们的声音送出去很远很远,所有彷徨的孤魂野鬼都听见了那声声呼喊。
“爹、娘,我和哥还有猫爷过得很好,你们安心投胎去吧!”
“再见——!爹、娘,再见——!”
他们瘫在茅草屋顶上,戚隐张开手臂,扶岚躺在他臂弯里。扶岚变小了,身子软和,小肚子也软乎乎的。戚隐酒意有点儿上头,傻笑道:“哥,你好小哦。咱俩好像掉了个个儿,小时候你带我,现在我带你。”
扶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莲藕似的短腿短胳膊,很沮丧的样子。
“猫爷,我哥以前怎么带我?”戚隐问。
“还能怎么带?追着你喂饭,哄你睡觉,给你把尿,”黑猫道,“你小时候淘气,尿的尿味儿还大。在院子里尿一泡,整个村的人都能闻见骚味儿。田里人干着活儿,只要闻见风里一股尿骚味,就知道阿芙家那只狗崽子又尿了。”
戚隐捏住它的嘴,“别说了、别说了。”又转过脸来问扶岚,“哥,你喝了多少酒?要不要解手,我给你把尿。”
“……”扶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三个家伙都在屋顶睡过去,戚隐睡得迷迷糊糊,耳畔有什么东西拍着翅子。他以为是苍蝇,啪地一打,一巴掌打在脸上。眯瞪着眼坐起来,夜风吹得酒意散了。戚隐睁开眼,瞧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蛾子衔着一个纸卷儿,扑剌剌飞在边上。
戚隐:“……”
接过那纸卷,大蛾子自己飞走了。戚隐展开纸卷看,上面整整齐齐写了一列小楷。
“白露山阿,江湘水畔,月牙谷下,木槿花开。椒浆桂酒,满樽多时,同饮一杯否?”
催命的来了。
戚隐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扶岚抱着猫睡得正熟。戚隐脱下外裳,盖在他身上,默默望了他半晌。星夜偷偷走,明早他醒来,事儿也办完了。无论是生是死,都已成定局。只是不知那个时候,扶岚会不会为了他落泪。戚隐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深深看了最后一眼,小心翼翼起身,跳下屋顶,背起刀和剑,跃过篱笆往外走。
月亮高高,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走出没多远,却听见背后轻轻一声喊。
戚隐僵住了,回过身,扶岚抱着猫爷,立在风地里。
“你这个娃娃,”猫爷跳下来,慢慢踱到他身边,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腿,“不是早说过了吗,一家人就得在一块儿,谁都不许一个人走。你怎么又骗人呢,当心你哥打你屁股。”
“阿芙说过,骗人要打断腿的。”扶岚仰头看他。
戚隐蹲下身,嘴巴里发苦,“哥,你舍得吗?”
“不舍得,”扶岚抱住他的脖子,“所以我们一起。”
扶岚身上清冽的香味又萦绕住他,他想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的,去赴死还拖家带口。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一家人,兜兜转转那么久,好不容易重逢的一家人。他眼眶湿润,把扶岚抱起来,猫爷跃上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大尾巴盘住他的脖子。他踏上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第146章 绋讴(一)
按照巫郁离给的地址,一路往西南飞,苍露山他听过,大约是在人间与南疆交界,锁阳关附近。飞过一座座荒凉破败的山城,脚下一片静默的灰雾,笼罩了一整座山脉。青白色的江湘水自西面高原曲折而下,流入迷雾山脉,不见踪影。这迷雾古怪,戚隐不敢御剑下行。正在这时,几盏绛红色的绢灯幽幽从雾中飘出,连缀成飘忽的两列,直直向迷雾深处绵延,仿佛在为他们指路。
戚隐压低剑身,随着灯笼往里去,雾中静默着无数五彩斑斓的飞蛾和披着重甲的行尸,形如雕塑,无声无息。戚隐、扶岚和黑猫从他们身边经过,头戴铁盔的他们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睛望了望,又复归沉默。戚隐抱着扶岚和黑猫,一声不响,往雾气深处而去。顺着潺潺的江湘水,一直往上游去,飞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雾气消散,碎石小路和青石板铺成的山阶曲曲折折向上,两旁矗立许多土墙茅屋、小巧竹楼,都用竹篾篱笆围起来,青黑色的瓦檐,底下吊着辣椒和蒜头,还有牛皮纸扎的大灯笼。
许多浆洗衣裳的女人家,看见他们忽然出现,拿着捣衣杵愣愣将他们瞧着。石子路边上一个光着屁股尿尿的娃娃瞧见他们,大叫了一声,裤子都来不及穿,提溜着裤头蹬蹬蹬跑走了。
山阶的最顶上,巨大的白鹿神像静穆地矗立。
“你……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一个抱着碎花头巾的女人鼓起勇气问,还从墙边捡起了锄头。
“……”戚隐以为自己在做梦,外面全是行尸,城镇荒芜,不见人烟,这儿怎么会有一个小村子?举目四望,茅屋竹楼冒着袅袅炊烟,澄碧的小溪里游鱼在藻荇里穿梭,许多原本聚在一块儿剥豆子的大娘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一切都那么安静宁和,听不见悲哭,也看不见死亡,像梦里的桃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觉么?戚隐眉头皱紧。
“小隐,他们的气息和我一样。”扶岚轻声说。
戚隐一愣,忽然发现这些孩子的气息确实与扶岚极为相似。难道他们都是巫郁离造出来的人么?更奇异的是,这里的女人都没有心跳。
“一股偃木的味道,和云知小贼的手臂一个味儿,”黑猫耸了耸鼻尖,“这里的女人都是机关人。”
几乎在刹那间,戚隐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悲苦涌上来,攫住他的心脏。
那是白鹿,在他无尽的心海里沉默地悲伤。
他们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固执倔强的神巫毁了南疆和人间,筑起迷雾和重甲尸阵,隔出这一块世外桃源。
“齐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
这里是月牙谷,是他三千年的执念。
“白头发的哥哥!”山阶上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戚隐仰起头,望见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帮孩子围着她,里头还有那个刚刚光着屁股跑掉的小男娃。女孩儿高声问:“哥哥,你叫戚隐么?”
“是我。”戚隐道。
孩子们眼睛一亮,小蝴蝶似的呼啦啦围上来,高喊道:“阿离大人的客人到了!“
女孩儿过来拉他的衣襟,要他们跟着她走。孩子们翻他的衣袖,又钻进他的衣摆,道:“神呢!阿离大人说神和你在一块儿,他在哪儿呀!”
黑猫被逼得往戚隐的头顶上蹿,龇牙咧嘴吓唬那些跳蚤似的钻来钻去的孩童,“走开,离老夫远点儿!”
孩子们瞪大眼睛,“小猫会说话!”
有个吹着鼻涕泡的小孩儿扯扯戚隐的衣袖,怯怯地问:“哥哥,我可以摸你的小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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