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眸子几乎缩成一根针尖,“他们……在弑神?”
“不错。”
“他们怎么敢!”戚隐不可置信。
伏羲平静地问道:“孩子,当年你走出吴塘的时候,又可曾料到在不远的未来,你会亲手屠灭无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妖魔凡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欲字。断人财路犹杀人父母,更何况巫郁离和白鹿要齐民分土,那些王公贵胄何能答应?戚隐沉默了,除去利欲,想来,若伏羲敢动扶岚,他也是敢把伏羲的蛇脑袋拧下来的。
伏羲收回命盘,道:“若我不曾插手,巫郁离变法,南疆暴乱,姜央被自己的子民杀死在巴山废墟。巫郁离一样会被制成罪徒,陪葬神墓,三千年之后,灭世复仇。我说过,宿命是江河的尽头,无论河道如何改易,终将奔腾入海,一去不返。留存霜雪神心,给你们争取一线生机,是我唯一的办法。”
他再次拂袖,之前被蛇巫抢走的刀剑从淤泥里升起,回到戚隐手中。伏羲朝他颔首,“你找到扶岚的重生所在了么?”
戚隐说:“是在月轮天,对不对?”
伏羲点头,“不错,那个孩子每次死亡,神魂都会重归月轮天。扶岚花重塑他的心脏和躯体,月光天梯将他送下巴山神殿。大约重生之初神智虚弱,当他记事时,总是渐渐忘记自己的由来。”
“……”戚隐皱了皱眉,“是不是和我哥的神魂有损有关系?白雩神女说巫郁离清洗过我哥的记忆,他的洗魂术伤害了我哥的神魂。”
“哦?”伏羲道,“这样么?然则据吾所见,除了那一道留存脑髓灵宫的刻痕,扶岚的神魂并无损伤。”
戚隐微微睁大眼,并无损伤是什么意思?若无损伤,他哥又怎么记不住上一世的事?
“好了,我的时间到了,”伏羲轻轻叹了一声,“你该走了,孩子。”
他话音刚落,周身炽热的光焰瞬间收缩,卷成巨大的漩涡。他金色的身影逐渐消融,像被火焰烧得蒸发,不过片刻之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漩涡吸着戚隐,戚隐一愣,忙将斩骨刀插入岩石,竭力稳住身体,喊道:“等等,我还没有和我哥告别!”
“你同你朋友的诅咒我已解开,那叫云知的孩子也已经无恙,我会将你们送到五百年后,扶岚重生之时。”伏羲回过身,赤金色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后会无期,我的孩子,不要恐惧,不要害怕,诸天神祇将佑护你平安前行。”
与此同时,幽厉地渊外的地下花林中开启了同样的漩涡,瞬时间将云知、戚灵枢和黑猫吸入其中。
“等等啊,你让我见见我哥!”戚隐叫道。
天地忽然有了声音,静寂消退,岩浆在伏羲光焰漩涡的狂风中翻卷奔腾。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戚隐回过头,看见扶岚抱着慕容长疏,靠在一块虾子红大石头的背后。
“哥!”戚隐大吼。
手中的斩骨刀突然一错,刀尖卡出的岩石碎了一块,刀身剧烈晃动起来。戚隐稳不住身体,半个身子被漩涡吸得腾起来。狂风像是刀刃,尖锐地刮着脸,戚隐几乎睁不开眼睛。扶岚竭力朝他伸出手,试图够着他的指尖。
戚隐大喊:“哥,不要再去找你的身世了,不要再去造访神祇和神迹。不要去……”喉咙像被谁扼住了,“无方”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戚隐不再挣扎,喊道:“你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你知不知道!”
“小隐……”扶岚怔忡地睁大眼,风与焰在他眸中交织,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难过。他问:“你要走了吗?”
无止境的悲伤在胸膛中翻涌,戚隐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戚隐流着泪大喊:“哥,你记住,我会来找你的,一定会来找你的!无论过多少年,我们……”
“小隐……”扶岚用力去够戚隐的手。
他从来都是笨笨呆呆的一个人,心里空空的,没有悲喜没有哀怒。可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浮出了一个巨大的渴望。他想要大声说出口,像快死掉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自己毕生的期盼。只有这样才能瞑目,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忘记,才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他努力吸气,努力去呼喊。
小隐……
小隐……
小隐……
两只手即将互相碰到指尖的刹那间,斩骨刀终于脱出了岩石,戚隐被风攫住了身体,整个人向后卷去,像一叶飘蓬,霎时间消失在光焰漩涡的深处。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却依稀能听见他最后的嘶喊——
“我们……一定会重逢!”
光焰顷刻间缩小,像被一口咬碎,消散成万点残破的金光。
扶岚跌倒在地,右手还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婴孩。
“小隐,你可以留下来,不要走吗?”扶岚轻轻地说,可没人听见。
月牙谷。
日头挂在西面,无数鸡毛帚的小树,叶子纷飞,在无边的晚霞里立成破破烂烂的剪影。巫郁离站在山崖上,紫萤蝶绕着他翩翩翻飞,他空茫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在眺望茫茫风烟中,斜阳铺满山川。
“阿离大人!”
稚嫩的童音响在身侧,巫郁离回过脸,夕阳笼着他极漂亮的五官,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况味来。几个孩童吭哧吭哧爬上崖,小鸭子似的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话。
“阿离大人,白鹿大神会不会很凶?”孩子们问道。
巫郁离弯了弯眉眼,“不,神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个女娃娃羞赧地捏着手指,细声细气道:“我们怕神不喜欢我们。”
“不会的,”巫郁离淡笑,“神最喜欢漂亮的小孩儿了,我们月牙谷的孩子都很好看。”
孩子们眼睛亮起来,个个高兴得小脸儿酡红。
“那神什么时候回家!”孩子们问。
这一次巫郁离没有回答,蝶翅扑啦啦,上下翻飞。西南面的天穹忽地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线,远在重山之外,依稀看得清光影震荡,以那光隙为中心,天空中浮现了一道道淡淡的波纹,很快消失得了无影踪。
巫郁离眯起灰蒙蒙的眼眸,轻声道:“快了,就快了。”
紫萤蝶飞出悬崖,扑入沆砀风烟,穿越重重迷雾,来到日光的尽头。人间的城郭在它单薄的翅子下展开。前方是横亘大地的金光结界,无数走尸聚集在侧,犹如蚂蚁成军。他们黑黝黝的头颅攒动,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尸群绵延游荡,一望无际。
第144章 奔月(二)
戚隐渐渐明白,每一次重逢都需要忍耐漫长的等待。他想他的哥哥要如何爬出那片满是蛇巫与死亡的废墟,回到风雪山巅,走过城郭渡过山川,踏过整整五百年的时光,变成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来到枯叶如蝶的乌江水畔。他想他应是注定要零丁冷落十三年,一个人在阁楼望寂寂的月溶溶的雨,一个人在姚家锅炉边转来转去等待药吊子咕嘟嘟响,才能仰起头,看到那一天淅淅沥沥的冷雨,看见雨帘子后面,他哥哥淡然的眼眸。
于是当他们跌出时空的裂隙,他就迎着风,用尽全力御斩骨刀。晚霞在他身侧分流成一道道流火,他的银发染成瑰丽的红。他向着高天上那轮黯淡的圆月飞,不管云知在后面竭力叫他慢点儿,也不管天上风冷手指和脸一起冻僵。他画出白鹿告知他的符纹,打开潋滟的结界,飞入月轮天。雪白冰原绵延万里,他像一只小小的黑点儿,坠落、下降,扑入茫茫的花茫茫的雪。
满世界雪白的扶岚花,随着雪原蔓延向天的尽头。高耸的冰晶树参差错落,他趴在地上听,无数颗寂弱的心跳咚咚响,像一面面小鼓。他用斩骨刀小心翼翼挖了几个雪坑,只看见神花蛛网一般发着光的错杂根系,没有人。神花的花瓣发着淡淡的光,戚隐俯下身看,随着角度的改变,花瓣内侧浮现出浅淡的符纹。
是巫符,白鹿告诉他是封印。巫郁离布在这儿的么?他封印了什么?戚隐皱了皱眉,直起身环顾四周,大声喊:“哥!”
呼声回荡雪林中,树上倒挂的冰棱子微微地抖动。没有人回应,他四处搜寻,依旧找不到。他累了,靠着冰晶树坐下来,两手撑着额头。终于静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的绝望和悲哀就慢慢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水,泛滥成灾。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即便不自剖霜雪心送走白鹿,他的神魂也迟早会衰竭。一个月?三个月?他的生命还剩多少天?他与扶岚的相聚,注定以离别为结局。他讨厌“注定”这个词,它是伏羲口中的宿命,江流入海,无可改易。
如果终将分离,你要如何相聚?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要如何活着?
如果你明知道结局,你要怎么样才能够平静地走向它?
寂静天地,无数稚弱如小锣的心跳中,他忽然捕捉到一个雄劲的响音。那是神花大根,深深埋在前方不远处的地底,他放下双手,抬起脸儿,望见心跳上方,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冰晶树。它藤蟒一般的根系掩埋在冰雪之下,靠近雪面的位置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儿,中间那个人儿长着生花的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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