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郁离俯瞰墨水黑潮,淡笑无言。
“所以,你必定知道天命不可违,神运不可改。大神隐,凡人兴,妖魔盛的预言已在伏羲的卦下现出端倪,你也已经卜得‘诸天神隐’的天谕。我们的时间濒临结束,你救不了白鹿,他必将随我们一起走向诸神的终点。”
巫郁离笑了几声,缓缓走向悬崖高处,千仞黑崖高耸矗立,魔龙苍白的龙骨蜿蜒向远处的山脚。巫郁离嘲讽地笑道:“天地不存,大运焉在?几根算筹耆草卜出的只言片语,何以成为我毕生的信条?自今日始,吾所行即天道,吾所言即大运。天道非吾道,吾灭之。诸神非吾神,吾诛之。凡人兴,妖魔盛,皆虚言。我要凡人死,妖魔绝。”
“以飞廉灭凡世,以神木造扶岚,巫郁离,你想要成神么?”阴追低声问。
“不,”巫郁离笑道,“你们旧神带着旧世走向终点,而我将迎接我的神以新神的身份重临崭新的世间。”
他素手一挥,黑色大袖如同黑蝶的翅子,扑剌剌翻动。袖中一道黑光一闪,微生魔刀飞掠而出,重新化为脊骨,落入魔龙骨骸的空隙。无数飞廉窈窈窃窃地飞向魔龙,密密麻麻地栖落在脊骨的下方。苍白的骨龙蓦然一动,缓缓抬起了巨大的龙头,沙尘和泥土簌簌从身上落下,犹如泥沙瀑布席卷黑水河。
“微生魔龙,吾赋予你第二次生命。离开这里,去往南疆。屠杀你看到的活物,剿灭你遇见的灵怪。让南疆成为你的战场,让你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魔龙仰首腾飞,支棱棱的骨骸蜿蜒向上腾起。它张开嘴,向着长空无声地咆哮,两排白森森的獠牙犹如丛生的荆棘,仿佛可以咬碎钢铁磐石。魁伟的长尾一摆,扫出汹涌巨浪。尔后摆首东去,消失在漆黑的永夜。
妖蛾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头顶,四处都昏天暗地。云知和戚灵枢在往无方飞的路上被妖蛾截了路,戚灵枢御剑飞行,云知分出剑影抵挡,然而这帮妖蛾子像吃了春药似的,一刻不停地一茬一茬往脸上扑。戚灵枢眉头紧锁,放出魔气,魔气暴涨,犹如一张大口网住妖蛾,所有飞廉妖蛾扑簌簌化为灰烬,尽数被魔气吸收。
“他奶奶的,早知道我也入魔得了。”云知怒道。
“休得胡言。”戚灵枢道。刚一开口,魔气一滞,戚灵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细看之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眉心的心魔印殷红如血。
问雪剑摇摇欲坠,戚灵枢竭力掐诀稳住。云知吃了一惊,“这扑棱蛾子有毒!”
飞廉毒性凶猛,不过呼吸之间戚灵枢就快不行了。云知赶紧接手御剑,然而妖蛾数量实在太多,回头一看遮天蔽日,拖了一条长长的乌云尾巴似的,看得人头皮发麻。左侧妖蛾突袭,问雪剑侧身躲避,正迎头撞上一片妖蛾,嗡嗡哝哝的低语声不绝于耳,震得耳膜发痒,翅子扫过脸颊刮得生疼,云知死死抱着戚灵枢的腰,两人一剑一同撞向下方的野林子。
摸了一张符减速,刚落地,云知迅速背起戚灵枢往外跑。飞蛾转瞬即至,锲而不舍地狂咬。野林子里还有一堆肠穿肚烂的行尸,一见云知和戚灵枢,齐齐抬头,甩着满肚烂肠飞跑过来。
行尸太多了,跑根本逃不掉。
“小师叔,背水一战了!”云知大吼。
云知放下戚灵枢,两人背靠一块山壁,索性御剑抵御,能杀一个算一个。剑光犹如飞雪,在狭小的岩壁下方炸开。行尸疯了似的扑上来,缺损悲惨的脸庞像破碎的纸面。
云知一面杀一面笑,“小师叔,以前你还是无方首徒的时候,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要和我死在一块儿。你说我要是有机会回到那时候,同你说我和你是抱在一起死掉的好兄弟,你一定一剑戳死我。”
戚灵枢艰难地道:“闭嘴……”
“都要死了,让我多说几句嘛!”
戚灵枢咬牙御剑,恨声说:“快要死了……你应当安静一点!”
一只飞蛾突破重围,咬在云知左手上,手臂火烧火燎地疼,那蛾子还直往肉里钻。云知直接点燃一张火符,烧灼伤口,连那只蛾子一块儿烧死。扑上来的飞蛾越来越多,云知和戚灵枢身上都中了招。飞蛾穷凶极恶,翅子脱了还要钻进肉里。能拽出来的就拽出来,实在不行只能用火烧,两个人身上都遍布灼伤。
甚至有一只蛾子钻进云知的裤腰,戚灵枢一道火符拍过去,云知惶然大叫:“别烧裆,别烧裆!”说着松了松汗巾子,往裤裆里一掏,把那只妖蛾子抓出来,捏死在手心。
渐渐抵挡不住,两人都几乎绝望,正在这时,四周温度骤降。冰霜沿着地面飞速生长,向着云知和戚灵枢栖身的山壁蔓延,所有妖蛾和行尸都被冻成了冰渣子。云知缩起腿,眼睁睁看着那冰霜攀过来,却在即将碰着自己的时候戛然而止。
行尸的咆哮没了,妖蛾的低语也没了,世界好像一下失了声,一片静寂。云知用剑戳了戳那些冻成冰块的行尸,没有动静。破碎的脸庞封在冰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云知半拖半拉带着戚灵枢蹒跚绕过冰尸,慢慢走出来。山崖上面蹲了一个黑衣人,戴着兜帽,云知仰头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方对望,都沉默无言。明明只是过了半年时光,却像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相逢的时候不敢相认。
云知没问他头发怎么回事,眼睛怎么回事,只是低头从乾坤囊里掏出一颗灯笼似的大椰子,往上一扔。戚隐没接,椰子悬停在半空中。
“桑芽送你的,还叮嘱我一定不能偷吃。我一路航海饿得半死也没偷吃,你连个面子都不给?”
“我不饮不食。”戚隐道。
“猫爷总吃吧。”云知说道。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猫爷现在吃不了了。”
所有人都缄默了,冰冷的空气寂寂的,山崖上那个男人依旧没有表情,平静地像一滩死水。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平静,没有任何指望,没有任何希冀。
“猫爷快死了,”戚隐道,“如果你们想去看看它,我可以带你们去。其他的,不必多言。”
“真凶是老怪,黑仔,”云知说,“你被利用了。”
戚灵枢撑着剑,跪在乱石之上,“戚隐,当初若非我,扶岚与黑猫不会入彀。若你要杀我,我即刻自刎。若你要向那位大巫复仇,我与你同往。只是生民无辜,你……”戚灵枢垂下眼睫,涩声道,“你可愿伸出援手?”
戚隐蹲在天光下,光晕洒落他瘦削的肩头,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冰冷的雕塑。
“小师叔,你的魔入得不够彻底。我爹娘我兄长当了一辈子好人,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他站起身,白发在风中飞扬,“债,我一样样讨。该死的人,我一个个杀。拯救苍生与我无关,巫郁离灭世,我灭他。”
第116章 霜心(二)
戚隐不欲多说,转身想走。
“等等,黑仔!”云知忙叫住他,“算了,拯救苍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我也不想干,谁他娘的爱干谁干去。但是……”云知咬着后槽牙把戚灵枢拉起来,俩人一块儿靠在大石头上,“你行行好,救救咱们入了魔还心怀天下的小师叔吧!”
戚隐停了步子,回过身来。
“他怎么了?”
“他吃了几只妖蛾子,中毒了。”云知掏出几颗清热解毒的小药丸儿,拍进戚灵枢嘴里,“老怪以前炼来运到仙市,给凤还挣外快的。不管了,先吃着顶顶吧。”
他的手拍在戚灵枢嘴巴边上,戚灵枢忽然想起这厮方才掏过裆,还未曾洗过手,脸一下黑了,偏头将药丸子全呕了出来。
“诶?怎么还吃吐了呢?”云知问。
戚隐默默望了他半晌,道:“狗贼,我们都变了,独你依旧厚颜无耻。”
这一声“狗贼”终于让云知咂摸出点儿以前的味道,心里忽然有些感慨。造化弄人,人生凄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云知软绵绵地笑了笑,“谬赞谬赞,你师哥我为了你们放弃了凤还山掌门人的大位,还被逐出师门成了个穷得掉腚的光脚道士。你欠我一顿四海升平楼我告诉你,改天请我喝酒。”
戚隐面无表情,没接口。
从前的戚隐总与他调笑,笑嘻嘻的两个人坐在滴水檐下,喝酒吹牛到深夜。扶岚不喝酒,默默等在边上,把喝得烂醉的他们挨个送回屋。三个人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凤还的石板路上,飘忽的影儿拖得老长,一轮明月悬在头顶。现在那个安安静静的大男孩儿死了,那个野草一样孤单倔强的戚隐也跟着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白发银眸的冰冷青年,沉默得像一座礁石。
云知收了笑容,定定看着戚隐,“不请就算了,带我去看看猫爷吧,黑仔。”
他们回到了凤还山。一路郁郁葱葱的老树,气根垂挂在树枝上,犹如老人家密密匝匝的胡须。山石草木都是极老的了,苍茫的太阳光横在路中道,像一只懒洋洋的老牛。他们凤还的老屋还在山坳子里杵着,竹竿上挂着几件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破衣裳,洗得褪了颜色的红,静悄悄在风里摇曳。那几座瓦房攒在一起,青灰色的瓦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扶岚从前天天在那洗衣裳,抱着红木大盆儿,把衣裳一件件送回师兄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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