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白衣弟子不自觉后退,让出一条道路。他走到拭剑台上,雪花落满了肩头。他慢慢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白发,乍一眼看上去,那白发仿佛是被风雪染白的。这个时候元苦终于看清了这个孩子的脸,一如既往的年轻,却没有一点表情,像一座被雪花凝冻住的雕塑,冷峻又漠然。
“戚隐!?”元苦惊异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白发青年,眸中涌现诧异的神色。没有人能想到他孤身跃下灭度峰,竟然能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他会变成这副妖异的模样。
简直就是个鬼怪,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幽魂。
元苦怒喝:“你的头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孽障,莫非你也练了什么邪术不成!难道禁地里那颗腐烂的心脏真的是你的?你换上了妖魔的心脏!”他恨声道,“你们一个两个,落入邪道,变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对得起元……”
“别说了。”戚隐打断他,仰起脸儿,望向高天纷纷扬扬的雪。雪花盘旋着落下,穹隆在他眸中恍若一个巨大冰冷的藩篱。他想起很多天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身边还有扶岚,还有黑猫,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轻声道:“元苦,你我都知道我来的目的。当初你们杀我哥,从启动太上杀阵,到我哥灰飞烟灭,一共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从现在起,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杀我,开始吧。”
“你什么意思?”聂重华横眉立目,“戚隐,你与妖邪沆瀣一气,念你初犯,又是元微长老唯一的孩儿,我们这些长辈暂且不同你计较。待妖蛾除尽,我们再处置你。来人,将他带下去,禁足天诛崖!”
戚隐默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聂重华心里一惊,不自觉握紧了佩剑的剑鞘。戚隐的眼神和往日完全不同了,那日议和,他曾跪在她的脚边痛哭流涕,那是乞求的眼神,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像一条彷徨无助的狗。可现在,他银灰色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无尽的冷。
他忽然拔出刀,反手一挥,斩骨刀的刀风席卷半边台侧,那半边纸偶般的弟子头颅齐齐斩断,像一茬稻子被掐去了尖儿,鲜血涌泉一般从颈脖子上喷溅而出。所有人凄厉地尖叫,逃离那片地域。
白明均震惊不已,颤着手指着戚隐,“你……你这个疯子!”
元苦目眦欲裂,道:“戚隐,你当真明白你在做什么!”
“你猜的没错,我换了心,所以现在我已经是个怪物了,怪物杀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戚隐平静地说,他的声调平平淡淡,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起伏,可所有人都从这个寂静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刻骨的杀机。他说:“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救无方,半炷香之后,如果我没有像我哥一样化为灰烬,那么……”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眼眸冰冷又漠然,“我会让你们整个无方为我兄长陪葬。”
温柔粘腻的血液向四面八方蔓延,空气中鸦雀无声。元苦眸中涌起哀恸之色,徐徐吐出一口气,“是报应啊,当年元籍做下决断,向你的父亲隐瞒他有妻儿的事实,起草休妻书寄往乌江。那封书信,便是老夫代的笔。当初你跟着凤还初上无方,我站在思过崖上遥遥看你们进入山门,便一眼看到你这个孩子。我当时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是你这双眼睛啊。戚隐,你最像元微的地方就是你这双眼。可是现在,你为了得到力量,竟放弃了你父亲的眼睛。戚隐,你这样做当真值得!”
“怪物不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戚隐没什么表情,“怪物只知道复仇。”
元苦盯着他,默默地拔出枯雁巨剑。那把重剑的锋刃像镂刻了血色的哀霜,在阳光下凄冷得摄人心扉。聂重华和白明均不动声色地后退,所有弟子也慢慢退后,以拭剑台上的戚隐为中心,让出了方圆三丈的距离。杀气在空气里无声地蒸腾,所有人都预感到接下来的杀戮。
元苦返身挥剑,枯雁的唳叫声划破长空,巨剑落在大殿中央,地面上的法阵瞬间触发,灵力透过厚重的剑身,直射向穹顶的星辰满月。太上杀阵再次被唤醒,轰隆隆的巨响在灭度峰的深处响起,古老的山峰像一个巨人醒来,心脏搏动,呼吸加重。天穹的万象符纹星子般闪亮,急速旋转,汇成一个巨大的圈。戚隐的脚下出现了那日扶岚所面临的同样法阵,禁锢他的步伐,削弱他的灵力,罡风四起,他的一截发丝被割断,雪一样落下。
戚隐仰着脸儿,望向那繁复华丽的符纹。
十个无方长老同时飞身跃起,向天穹汇入灵力,太上杀阵剧烈震颤,瑰丽的红莲真焰从阵法中心喷薄而出。
火焰腾起的狂风卷起戚隐的白发,热烈的温度炙烤着他的全身。火焰舔舐戚隐的衣袂,灼烧血肉肌肤,他的血肉一点点消失,只不过一个呼吸之间便变得血肉模糊,露出大片苍白狰狞的骨架。可他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具没有痛感的木偶,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来报仇还是来求死。
火风灼热,烧灼着每个人的脸颊。大家眼睁睁看着他被烧得只剩下一具骷髅,孤零零支棱在那里。骨骸右胸的部位有一颗银色的心脏,闪烁其中,有力地搏动,如同一颗不灭的星辰。
真疼啊。戚隐想,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挖心比起这个简直是挠痒痒。
原来扶岚临死前这样疼。
他伸出手,皮肉无存,映入眼帘的是森森白骨。他又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天,红莲烈火舔上扶岚清隽的脸颊,那张脸一寸寸燃尽,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哥哥在火焰的中央淡淡地微笑,像一朵静悄悄的栀子花寂寂地盛开,然后化为灰烬,飞散如烟。
白鹿的心脏没有温度,自从换了心脏,他的胸腑就冷得像一座万年的冰窟。但此刻他却感受到了灼热和疼痛,像在炽热的熔岩里煎熬,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流着泪想,原来他的哥哥这样疼、这样疼。
第114章 白发(四)
骷髅怎么会流泪呢?可明明有滚烫的液体流出空洞的眼眶,顺着瘦硬的脸颊滴落手心,他低头看,是炙热的熔岩浆水,这东西充当了他的眼泪。满腹无解的悲伤像一张冰凉的大网,裹住了他没有温度的心脏。
“喂,臭小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身体里,白鹿不耐烦地问。
“你觉得疼么?白鹿。”戚隐问。
他与白鹿同体同生,他们的知觉互相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他们相互感知。白鹿感受到他心底潮水般涨涨落落的哀伤和痛苦,外面的火焰那般炽热,可这个男人的心在下雨,洪水泛滥成灾。
“嘁,小爷当年血肉化雨,比这个还要疼一千倍。”白鹿悬浮在戚隐空茫的心海,仰着头回忆,“我向天上跑,一边跑身体一边蒸发,伏羲的天火比这红莲真焰还要热,烧得我神魂都要冒烟儿。血肉献祭成雨,一点一点消失,那滋味儿堪比凌迟。我跑到最后,只剩下一具骨架子。最后天火把我的骨架子也烧没了,却没想到还留下这颗破烂心脏。”白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都是往事,不说了。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半炷香快到了。”
“你是神祇,白鹿,你竟然不阻挠我杀人么?”
白鹿两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道:“得了吧,爷年纪大了,不想管了,只要你能完成我们的约定,你就是捅破了天我也无所谓。”
“那么……”戚隐低声道,“到我们了。”
心脏加速搏动,那颗星辰般的心光芒加剧,心跳声犹如奔雷。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心跳,这样巨大的心跳声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种心跳怎么会来自一个凡人?它更应该来自一条遮天蔽日的巨龙,传说里翼可垂天的大鲲!元苦发力于目,透过重重烈焰和蒸腾的烟气,他看见那颗心脏伸出无数发光的脉络,通达戚隐的四肢百骸,七窍九藏。戚隐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苏,经络重新从心脏伸出重新连接,肌肉重生,烧得皲裂的骨骼钢铁一般焊接在一起。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一寸寸复原,白发在火焰中灿烂如银。
“不可能……不可能……”聂重华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不可置信地喃喃。
巫罗秘法·凛冬。
他们曾经见过的秘咒再次施展,可是更加强大。神秘瑰丽的咒法蕴蓄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在眼前展现,以戚隐脚底为中心,密密匝匝的霜花咔嚓咔嚓凝结,拭剑台结出了厚厚的冰层。阵图停止转动,天穹的符纹黯淡了光芒,真焰熄灭,露出里面赤裸着上身的男人。
那是戚隐,却并非他们曾经见过的,以前那个怂头耷脑的戚隐。熔岩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流淌,蔓延出深可见骨的伤疤。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是血还是岩浆,但伤口迅速复原,熔岩消失不见。冰层在戚隐脚底继续生长,向着拭剑台外扩展,弟子们惊恐地后退,有的没来得及撤退,被冻成了冰人。
元苦悲戚地道:“天要灭我无方,要灭我人间!戚隐,你可知仙门三山主力尽皆在此?你可知你屠灭无方的后果?你可知妖蛾行世,尸横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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