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拜了一拜,扛着剑刚走出几步,忽然一脚陷进淤泥里。
他脸色一变,道:“他大爷的,有东西抓我脚!”
所有人俱是一惊,戚隐迅速出剑,归昧化作一道凄清的流光,一头扎进淤泥。戚灵枢的魔气暴涨,分作三股缠绕云知周身,生生把他硬拽了出来。云知踉跄跌在地上,脚踝上带出一截骨臂,尖利的骨刺扎进他的鞋底。云知把骨头拔出来,扔在地上。并非是有东西抓他,而是他踩进这骨骸的骨刺。
戚隐无语,收回归昧,道:“狗贼,你胆量见小。”
“惭愧惭愧,想必是前辈见我太俊,舍不得我走。”云知说。
他刚说完,面前的地面轰然塌陷,数尺见方的淤泥壳子通通塌了个干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坑。云知坐在边缘,差点要滑下去。戚隐和戚灵枢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臂弯把他拉上来。水浪散开,下方景象一览无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底下全是白骨,乱七八糟堆在一起。黑漆漆的眼洞填满淤泥,空茫地望着墨绿色的水波。
戚隐一言不发,伸出手,一颗苍白的头颅颤悠悠升起,飞入他的掌心。
“气息已经被水泡没了。”戚隐道。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云知蹲下身打量,“是不是落水死掉的渔民?河上一般都有嫁女给河神的习俗,这些是献给江河的童女么?”
“不可能,他们身上没有铅,不会像这些跪尸一样沉底。若是嫁河神的童女,也应顺水漂散,不会聚在一处。”戚隐缓缓出刀,刀光被水折得迤逦,恍若游散的水银,“尸骨这样掩埋在坑里,只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云知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戚隐低声道:“女萝,你的神吃人么?”
无人应答,戚隐回过头,却不见那女妖的身影。她竟不知何时不见了,戚隐居然未曾发觉。这婆娘有猫腻,戚隐这样想,再一转身,却发现云知和戚灵枢也不见了。四处空空荡荡,空寂的大泽只剩下他和这群堆积如山的白骨。他垂下头默默望那些无声的骨骸,有一颗头颅斜对着他,黑黝黝的眼洞望过来,仿佛正瞧着他看。
四下里安静极了,连心跳声都听不见,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
戚隐缓缓叹了一口气,仰起脸儿眺望墨绿色的水波,天光漏进湖面,晕成一抹暗淡的光,离他很远很远。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冰冷得令人窒息。好像一路走来千里万里,旅伴来来去去,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将一个人走到天黑,无人相伴。
他摸了摸身后的包袱,猫爷咻咻的呼吸响在耳侧。
幸好,猫爷还在。
“这算什么,陷阱么?白雩大神,我戚隐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戚隐一刀朝背后的跪尸劈去。刀光席卷水浪摧枯拉朽而去,一路跪伏的男尸卷入刀光,被绞成碎屑。刀光消失在尽头的幽暗,水波又恢复了静谧。
“到船上去,孩子。”柔和的女声响起在身后,戚隐回过脸,三双萤萤巨眼面对着他。
“我的朋友呢?”
“他们不会有危险,你看到的这些尸骨只是个擅闯神迹,被我们杀死的无知之徒。”神说,“你的朋友没有觐见我们的资格,我们只允许你踏入我们的领地。”
戚隐打量四周的虚空,隔着一层结界,一切都看起来幽茫凄迷,“从刚才到现在,我分明没有移动半步,可我的同伴却凭空消失。要么是你耍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带走,要么就是你迷惑了我的眼睛。从现在的我眼皮子底下带走我身边的人不容易,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西方梦貘能织梦惑人,我曾进过一个梦貘的梦境,的确难辨真假。但你的手段比它们还要高超,你的幻境与实像相融,不分彼此。我说的对么?”
“不错,你的朋友仍在你的身边。”神祇幽幽道。
“很好,”戚隐说,“要么你收了这些无聊的咒术出来见我,要么我把这里劈了。”
归昧剑徐徐滑出剑鞘,霜寒剑光映在戚隐的脸上,照亮他银灰色的眼眸。这个男人手握一刀一剑,平静得像一块生铁,他的身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但凛冽的杀机已经在水波中沉默地发酵。
“你在威胁神祇么?孩子。”
戚隐无声地笑了笑,眸光比水波要更加冰冷。他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你们捏在手心耍得团团转的戚隐了,我敬你三分,称你们为神。但是神,决定权在我,不在你们。”
第118章 神隐(二)
“狂妄的孩子。”神祇叹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生气,“你与姜央同体而生,你们的魂魄相依相伴,他的性格影响了你。”
水波中出现细密的波浪与泡沫,几道微不可察的细光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水波里凭空出现的裂纹。古老的神祇从裂纹中现出了身形,那是三个人身鱼尾的神女,她们赤身裸体,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分不清彼此。如果戚隐读过荆楚的神话,便会知道云梦的神女诞生于大泽三朵一模一样的浪花,共用同一个神名,同一颗心脏。
身后响起低低的惊呼,那是云知他们几个。神女们收回了咒术,屏障他们五感的幻觉已经消失。女萝佝下身子,虔诚地向神女叩拜。戚灵枢闭上眼,单手解下发带,手中掐诀,发带向云知缠过去,蒙住他的眼睛。
“……”云知很郁闷,“干嘛啊小师叔?”
“非礼勿视。”
“那你干嘛不把黑仔的眼睛也蒙住?”
“闭嘴。”
神女围绕戚隐游弋,游鱼一样轻盈,海藻般的长发在水波中飞扬。她们的出现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温和柔软,抚慰戚隐心中流血的疮疤。
“我见过你们,对么?”戚隐问。
“在乌江,孩子。”一个神女和声说道,她的嗓音很温柔,像潺潺的水波。
神女指尖一弹,墨绿色的水波悄然荡漾,气泡涨涨落落,素白的水浪结出一片水中虚景。戚隐看见幼年的他,看起来只有两三岁,提着渔网兜子踢踢踏踏在河岸上跑。那个时候他刚刚能跑利索,还没有遇见扶岚,也还没有失去阿芙。水下微波荡漾,浪花里面游过三道人身鱼尾的影子,戚隐霎时间反应过来,那是云梦神女。她们在湖里追随狗崽的步伐,无声无息。狗崽似有所觉,忽然停了步子,蹲在河边照自己的影儿。白嫩小娃娃的影子渐渐漶散,露出神女明丽的脸庞。
戚隐知道他幼时素来胆大,不知是太笨还是太天真,连吃人的妖道都不害怕。现在也一样,狗崽“咦”了一声,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触碰淡绿色的水面。神女也在里面伸出手,和狗崽的手指相碰。在乌江的春天,在无名的湖畔,狗崽第一次看见神明。时光像在刹那间停滞了,涟漪一圈一圈,波光聚了又散,绚烂犹如碎金。
水波又是一荡,细密的泡沫涌现另一个场景。狗崽在摇篮里大哭,扶着万字床围子爬起来,摇篮摇摇欲坠,眼看他就要坠下篮子。床头上的小神仙泥娃娃忽然动了动,三个神女像一阵云雾从里面钻出来,搂住狗崽的小身子,抱着他低低歌唱。狗崽不哭了,仰着脖子瞧神女白洁的下巴,渐渐阖上了眼睛。漂浮的神女和熟睡的小孩儿,隔着窗棂看,暗黄的窗纸映着他们的影子,像演着神话故事的皮影戏。
神女轻声道:“我们相逢在乌江,孩子。当你俯照河影,我们透过你的影子看着你。当你行走桥边,我们托起荷叶护卫你的步伐。当你夜晚啼哭,我们在你床边歌唱。早在你不记事的年纪,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今日你来,我们并非初遇,而是久别重逢。”
戚隐隐隐约约记起来了,在扶岚诉说的回忆里,阿芙曾告诉扶岚他小时候总有一些自己幻想出来的玩伴儿。有时候是捏的泥娃娃,有时候是湖水里自己的倒影。在扶岚没有来到乌江的时候,他总喜欢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玩儿,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话儿。孩子总是这样,尤其是像他这样孤单的孩子,阿芙从来不当真。可这的的确确是真的,他无名湖畔,在小神仙泥娃娃里,遇见了古老的神祇。
“孩子,你自幼没有父母的依傍,我们护佑你平安长大。直至今日,你走到我们的面前。”
戚隐不吭声,清冷坚硬的脸庞没什么表情。
他现在很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他大概会又惊异又激动。拥有不凡的身世,当神仙眷顾的小娃娃,这是他从小想到大的事儿。这样将来长大,姚家人才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后悔当初对他那样坏。可现在,他心如死水,什么感觉都没有。姚家人死了,剩下一个老太太。扶岚也死了,什么都不剩。来来去去,人生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全是灾难全是空。
他问:“为什么是我?”
“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我娘在女娲庙里掷出来的。”
“不,是女娲大神赐予你的。孟芙娘掷下千字筒,女娲大神从其中挑选了你的名字。凡人的眼睛只能看见五色虚相,看不见藏身于冥冥之中的神祇。你以为你的名字掷出于偶然,并非如此,是神祇赐予你这个名字。”中间的神女温声道,“这名字有它自身的由来,它出自一个古老的卦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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