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就是造来举办宴会的,伊莎贝拉确信。她是乘船来到洛德赛的,很熟悉船舱内窄仄的走道与低矮的天花板,然而这些经验在奥罗拉号上全派不上用场。大厅的天花板太高,以致上面星辰样的装饰有些模糊不清,抑或设计者就是要模拟苍穹遥远的感觉。巨大的吊灯自深蓝的穹顶垂下,形制与月亮一模一样,就连那些暗斑与沟壑,都惟妙惟肖。船舱内的圆月散发着柔和的银光,照亮整个大厅。是秘法灯光,一定是的!没有飘摇的灯火,没有灯油或蜡烛燃烧的焦糊味,巨大的月灯既明亮,又稳定,唯有神奇的秘法能够做到。
大厅内铺满了长绒地毯,墙壁上镶着帝国人最喜欢的马赛克图画。伊莎贝拉扫了一眼,有与九头海妖作战,正要扯下它最后一只头颅的大英雄赫提斯;也有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拉着神女纱裙起舞的酒神巴克。左侧英雄,右侧神祇,十二幅壁画环绕大厅,最后在骑马女武士雕像处汇聚,宛如她展开的巨大彩翼。女武士由纯白大理石雕成,她一身戎装,跨坐骏马,一手持缰,一手按住身侧剑柄,眺望室内月灯。她的石头盔甲规格很高,与比武大会时赫提斯的那件相仿,只是以太阳和雌狮代替了月和星,容貌则与绯娜神似。
她是奥罗拉。
绯娜居住的蓝宫中就有她的雕塑和画像,伊莎贝拉见过许多次。
“这艘船本来是父亲下令打造,送给姐姐作为生日礼物的。结果她说,‘劳民伤财,不如多造几艘军舰’,便一直搁置下来……”再也没能送到她手上,伊莎贝拉为绯娜补上最后的句子。绯娜在她身边驻足,与其说是欣赏雕像,倒不如说是在缅怀。她美丽的双眼宁静又深沉,仿如夜空与星海。
她在伤心,品尝苦涩的回忆。她也是幼年丧母,奥罗拉对她来说,既是姐姐,又是母亲。伊莎贝拉捏住丝绸手袋,里面躺着母亲的吊坠。同时失去两个亲人,又是在少女的年纪,她一定很难过。我应该安慰她吗?
在她犹豫的当口,恢宏的鼓乐声响起,雕像对面的旋转楼梯上,萤火虫样的细小光点渐次亮起。幽蓝的光团围绕扶梯与栏杆旋转,继而依附其上,如有海色光带沿着盘旋的扶梯冲刷而下。整座旋转扶梯被秘法灯光点亮之后,赫提斯挽着皇后泽娅,自扶梯顶端现身,步入会场。
皇后绣工繁复的丝质长裙拖出一条绚丽的紫蓝尾羽,她的手腕与颈间宝光四射。泽娅是个美人,伊莎贝拉发自内心欣赏她的美貌。她乌黑的长发卷成一束,倚在颈边,脸上的微笑让她娴静的气质相得益彰。泽娅戴着皇冠,冠冕设计新颖,由粒粒钻石拼成片片葡萄叶,再以蓝宝石组成精巧的葡萄串,二者层叠,连缀成环。昂贵的首饰没能破坏她身上的柔顺感,伊莎贝拉望着那顶漂亮的宝冠,心想她这样柔弱的女子戴着,一定觉得很重。这位皇后身上的文弱气质常给人以不堪重负的感觉。与狮为伴的弱女子,伊莎贝拉评价,或许还要加上“迫不得已”。
雄狮一般的赫提斯今天也是威风凛凛,他的皇冠上铸有一头雄狮,姿态与奥罗拉号船首的相仿,只是金狮掌下握着的,是一枚鸟蛋大小的蓝宝石。金狮以六座拱形金桥与底座连接,其上缀满钻石,星海般璀璨。为了在庄重和尊贵间找到平衡,皇帝穿的黑色天鹅绒长衫,胸口上的家徽则以细碎的青金石镶成,锦缎披风也是深蓝色,其上金银丝线交相辉映。
熠熠生辉的皇帝心情很好,满面笑容,频频将目光投向四周,招呼他的臣子们。他没看皇后一眼,泽娅皇后也没看他,眼帘半垂,似乎在欣赏昂贵的长绒地毯。
就算是莉莉安娜,宴会时分,父亲也会与她目光相交,以示亲近呢。相似的处境激起了共鸣,伊莎贝拉颇有些同情皇后。看看她呀,出身高贵,来自帝国东北的大贵族维瓦尔家族。那本揍破过醉鬼鼻子的《沃尔德森帝国贵族家族谱系》里详细记载了她的家族,维瓦尔家传承近一百五十年,是军队中崛起的贵族,显赫又正统。伊莎贝拉记得他们的旗帜是绿底蓝纹的皮鞭与战斧,却从未在皇后身上见到过。昨天的比武大会,她也只见过这面旗帜两次。伊莎贝拉没法问绯娜,提起皇后,她一定不会高兴。好在这会儿她的注意力都在皇帝夫妻身上,没注意到自己。
帝后二人行至舞池中央,鼓乐声陡然一转,恢宏的乐曲变作悠扬典雅的舞曲。赫提斯牵起泽娅的手,与她共舞。
帝后跳完一曲之前,舞会还不算正式开始。贵族们注视月灯下闪耀的二人,没有人走动或者大声谈笑。伊莎贝拉装不出对皇帝的舞步很有兴趣的样子,她环顾会场,发现嘴里有金牙齿的葛利也来了。他穿了一身金色的丝绸长袍,正眯着眼睛注视舞池中央,脸现陶醉之色,不知打着什么歪主意。他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南方土财主,竟然也收到了邀请,不知道克莉斯会不会来。她不是世袭贵族,可她是冠军的好朋友呀。不对,不是决定了不要太在意她吗?真讨厌,脑袋好像不再属于自己,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塞得满满当当。
伊莎贝拉正懊恼不已,皇后的舞步陡然一滞,幸而赫提斯十分老练,扶住她的腰帮她遮掩过去,脸上笑意不减,似乎一切都是计划好的。绯娜冷哼一声,伊莎贝拉听见了,却不好扭头去看。
“她又穿了水晶鞋,偷偷垫高。还好这回不要你去救。”绯娜在跟身后的银狮队长说话。帝国的军人都专门训练了沉默不语的本事,银狮卫作为绯娜的侍卫,提供的是贴身保护,然而跟绯娜在一起的时候,伊莎贝拉常常忘记他们的存在,他们仿佛是一排无声无息的盔甲。盔甲们开口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心头一跳,宛如午夜安静行走在走廊中时,听到的突兀钟响。银狮队长叫做凯,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金发褐眼,有排闪亮的牙齿。
凯耸耸肩,盔甲轻响。“当时我离得近,举手之劳罢了。战马失控,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我大伯的儿子就是死于坠马。狩猎时马受了惊,是匹新马,他没反应过来,正面撞上树枝,后脑摔烂在石头上。”
“咱们的银狮队长真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对吧?”这回绯娜是在问伊莎贝拉。时至今日,伊莎贝拉仍旧摸不清她时常语带暧昧的意义,是她生来眉目含媚,抑或只是故作高深?这回绯娜似乎并不期盼她的答案。她抚弄着白桌布的蕾丝边,望着桌上的水晶果盘接着道:“我是心疼我年少有为的队长。战马可以失控,但骑马的人不可以。听说过领地意识吗?对于狮子来说,疆域就是一切,一切都该是他的,即便是那些,他不怎么钟意的东西。”说完,她又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穿透连绵阴云的第一缕阳光。
说话的功夫,舞曲业已终
了。皇帝正朝她们的座位走过来。皇后之后,他要把共舞的荣耀赐给妹妹。不少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舞伴发出邀请,其中也有个别女人。原来在洛德赛,只要穿着裤装,便可以邀舞。衣饰华贵的男人和肌肤暴露的女人纷纷步入舞池,周围座位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未曾在伊莎贝拉身上停留,似乎她的身体如水母一般——不,应该说是空气,是树叶的阴影,某种理所应当被忽略的存在。偶有完全陌生的小姐经过,飞快地瞥她一眼,掩着嘴嗤嗤偷笑。
没有人会来邀请她。她就是一头供人参观的异国珍兽,困在方寸大小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奚落和冷嘲热讽将自己吞没。
伊莎贝拉好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大厅不知是怎么设计的,明明在船舱内部,却时不时吹来一股冷风,让人鸡皮直冒。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越来越冷,好像每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都在对她刻意压住的裙摆指指点点。
应该站起来走掉吗?还是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人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出来,丝毫不觉羞耻,反而引以为傲?去他的帝国吧,一门心思想要迎合他们,穿上他们的服装,像他们一样说话,到头来,她的脸上还是涂着鲜艳的油彩,孔雀翎毛仍然插在她的头上,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把她当成笑话,不仅如此,她连奥维利亚的那点矜持都失去了。起码安妮不像她这样,无所适从。她坚持批判帝国女人暴露的衣着,男人干净的面颊。声称前者不知廉耻,后者又辱没了阳刚气,活像太监。
“不要去管他们,小姐。要我说,跟那些家伙一起跳舞,那种舞,”安妮努努嘴,“让他们的爪子搭在您的肩膀上,反倒玷污了您哩!”趁绯娜的侍女也被拉进舞池,留下的侍者又去取酒,安妮见缝插针安抚她心爱的小姐,全忘了背后的银狮卫也是公主的人。
“什么玷污?谁要玷污谁?谁想被谁玷污?”社交场合,高声喧哗,内容还是偷听来的,除了玷污骑士精神的艾莉西娅还能有谁。她的声音,伊莎贝拉记得可清楚了,她正憋了一肚子委屈,扭过头正要发作,所有的句子突然都被掐灭在喉管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