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林地比她想象中的嘈杂很多。风摇松林的沙哑声音隐约可闻,佣兵沉重的脚步不时透过帐篷钻进耳朵里,有人在不远处低声交谈,还有人在月下磨刀。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猛然将伊莎贝拉从昏沉中惊醒,枭鸟的怪笑时远时近,毛骨悚然。更麻烦的是,身体的负担显现出来,腿上的擦伤即使涂了药,还是火辣辣地痛,油脂般的药膏蹭得满腿都是,让她很不舒服。她的脊背也酸得要命,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
“现在不睡的话,明天你可能会从马上掉下来。”
克莉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立刻将所有背景音盖住。伊莎贝拉是想要回答她的,只是喉咙堵了一块湿棉花,让她发不出声音。帐篷里守夜的克莉斯动了动,布料摩擦皮甲,发出轻微的响声。
“睡不着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数自己的呼吸,什么都不要想。”
伊莎贝拉依言照做,不料旅途中最恐怖的情形自动浮现在脑海中。她以为自己当时没有看清楚的。男人的脑袋撞破木门,吐出一大滩粘液,伊莎贝拉不想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然后那人全身瘫软,失去知觉。醉酒惊醒的汤姆疯狂自卫,他的钢剑撩起,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克莉斯侧身避让,汤姆的剑刺中后面那个袭击者,斜切入他的身体,从锁骨下钻出。克莉斯一肘狠狠捅在倒霉蛋的肋骨上,将他撞下楼去。紧接着就是沉重的坠落声,那是尸体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安妮跳下床……
“如果想到不太好的事情,就把它换成最安心的场景,放慢呼吸。”克莉斯又说。
伊莎贝拉想到自己在黑岩堡的卧室。羽毛床很柔软,枕头下藏着她最爱的《铿锵蔷薇》,那是一本讲述一位女骑士英雄故事的精彩通俗小说。推开窗户,柔和的月光洒进来,她最爱的小喷泉水声悦耳。她不由得哼唱起母亲最常唱的那首曲子,月夜当中,有人以笛声相和。
伊莎贝拉真的放松下来,卸下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那个“微笑的贝拉”活过来,她轻哼着歌谣转过身,黑衣黑甲的女武士就站在她身后。她的皮甲整齐干净,长靴油黑发亮,身上散发着松林般清新的香味,身形挺拔,彬彬有礼,哪里像一个四处讨生活的自由骑手,分明就是一位正经册封过的高贵骑士。伊莎贝拉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撞击着胸腔,但这一次,她既不慌乱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想逃走。她的骑士垂下眼帘,琥珀样的眼睛泛着兵器清冷的光,吐气却很温柔。
她抬起手,拂开一缕卷发,拇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的手温暖又干燥,生了茧的指肚有些粗糙。伊莎贝拉在她的按摩下闭上了眼睛,梦中的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慢慢环住。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便消失不见的安定感涌出来,将她温柔托起。少女年少的心稳定下来,如同栖身温泉之中。
第6章 黎明(修)
温润如水的美梦被一声惊呼敲碎。伊莎贝拉猛地惊醒,帐篷中找不到克莉斯的身影。安妮面色苍白,紧咬下唇的样子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她死死攥住帐篷边,显然错误理解了毡布的防护能力。伊莎贝拉顾不上她,挣扎着爬出帐篷,映入眼帘的是乱作一团的营地。
营火不知何时熄灭,只留一缕青烟盘旋上升。两顶帐篷被掀倒在地,地面上一片狼藉,散落着睡袋、剑鞘以及弩矢。周围全是金属和盾牌撞击的声音,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所有东西都乱哄哄的。佣兵们早已四散迎敌,各自为战。
伊莎贝拉第一个看到的是谢瑞,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的秃脑门上全是汗水,不知战斗了多久,脖子上有一道鲜明的血痕,以他生龙活虎的样子推测,那应该不是他的血。谢瑞举起他那面圆盾,挡住一记重劈,紧接着又是第二记,第三记。双手持剑的女人不知疲累地挥舞着她的钢剑,剑影在晨曦中发出骇人的刺目光芒,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不断传来,让人心慌意乱。
“帝国小娘们儿,光砍爷爷的盾是没用的。你这三脚猫的手艺吓唬吓唬小姑娘还成。”谢瑞嘿嘿笑着,短剑横握在手,准备趁敌人进攻的空档给她致命一击。只可惜他动作慢了半拍,混乱之中另一个敌人从后方欺近,伊莎贝拉大声提醒,已然来不及了。
男人的长剑砍中谢瑞右腿膝窝,鲜血迸射。谢瑞惨叫一声,随即跪倒,女人雪亮的剑刃趁势插进盾牌的空档里,瞬间咬穿了他的左肩,殷红的鲜血喷涌出来,把那一整条胳膊染得通红。谢瑞大声怒吼,弃下盾牌挣扎着站起来,高举起他的短剑,似乎要拼死反扑。然而他矮壮的身体突然顿了一顿,接着手臂无力地垂下去,热血突兀地从他颈间喷出来,射出三尺多高,腥气四溢,白烟蒸腾。
伊莎贝拉脸色煞白,跟在她后面钻出来的安妮忍不住高声尖叫。敌人发现了她们,杀死谢瑞的凶手提着她的长剑快步赶过来,剑身上鲜血横流,蒙面的黑布上同样血迹斑斑,正是一头嗜血的恶鬼。惊惧之下伊莎贝拉已经无法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头恶鬼越走越近,看她扭转手腕,举剑过头,冲着自己斜劈而下。剑身搅起腥风几乎压在伊莎贝拉脸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钢剑上锻打的纹路,以及残留在上面的,尚未凝固的血液。
这就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巨剑破空的呼啸在伊莎贝拉脑后响起。她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夹杂着苍蓝光芒的剑光旋即便至。后方赶来的巨剑声威夺人,后发先至。蒙面女人举剑格挡,被震得倒退两步。
克莉斯颀长的背影跃进伊莎贝拉视野,依旧穿着那身亮得反光的黑色皮甲,双手握着她的武器。那是一把修长的巨剑,有着同样修长的剑柄和护手,剑身雪亮,血槽里泛着冷漠的淡蓝光芒。就在伊莎贝拉分神的时候,蒙面人已经稳住步伐,双手握剑,向克莉斯杀去,两人的钢剑交击,战在一起。
伊莎贝拉完全不懂打斗的事,但她看过家里的教头教弟弟们练剑。罗尼教头光脑门,留着一下巴钢针似的褐色胡子。他跟克莉斯差不多高,在无数次的旁观中,伊莎贝拉从来没觉得哪次他挥剑的动作有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的流畅和迅捷——况且他用的还是奥维利亚武士喜欢的单手剑。
以克莉斯的身高和那柄钢剑的尺寸来说,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混合着一丝冰蓝的雪色剑光在她面前交织成一张声势骇人的大网,伊莎贝拉甚至分不清哪道在前,哪道在后。偷袭谢瑞的男人认为自己又抓住了机会,想要趁机结果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克莉斯只一个旋身,巨剑一挥,便把他逼了回去。
男人没头没脑地大吼大叫,举剑过顶,然而他的手臂来不及用力,面门便被正面击中。巨剑捣碎了他的脸,发出令人作呕的碎裂声,鲜血四溅。女人挥剑劈来,克莉斯拨开她的长剑,紧接着挥出两道紧凑的剑光。女人一声痛呼,长剑带着她的手腕抛出一记血色的弧线,飞了出去。她惨叫着捂住自己被切断的右手,鲜血从指缝中不住地往外喷涌。蒙面人绝望地抬起头,正看到克莉斯抬起剑身,寒光在钢铁上流转,冷漠无情。
钢剑刺破空气,一头扎入胸甲,透体而出。克莉斯转过身,蒙面人的身体哄然倒下,鲜红的血从她身子底下汩汩流出,在褐色的土地上留下一大滩殷红的痕迹。
“靠到那块岩石上,拿好这个。”克莉斯把谢瑞的盾牌扔给伊莎贝拉。伊莎贝拉连忙照做,她和安妮合力举着盾牌,两个人侧身缩在里面。四周打斗声持续不断,伊莎贝拉躲在盾牌下面,只能看到贴着地面的一小块地方。她只好竖起耳朵,试图凭借声音辨识伊万的下落,结果徒劳无功。
“沐恩小姐,伊万现在怎么样了?”伊莎贝拉知道她哪也没去,她能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到她黑皮靴的后跟。现在上面不仅沾满尘土,甚至粘着一小块暗色固体,伊莎贝拉努力不去想那些究竟是什么。
“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小姐。”她的语调彬彬有礼,却让伊莎贝拉生出一股怒意。愤怒让她违抗克莉斯的命令,放开盾牌站起身来。她还没来得及摆出雇主的架势,克莉斯先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她不发一语,一掌按上伊莎贝拉的肩膀,不可抗拒的沛然大力顿时压得她膝盖软倒,身不由己地坐了回去。伊莎贝拉大怒,这是□□裸的冒犯!她憋足了气,刚挤出一个“你”字,一道黝黑的残影便扎入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擦过克莉斯的皮甲,射入空气中。
是偷袭的□□!伊莎贝拉目瞪口呆,又为先前的冒失行为后怕。一转眼的功夫,伊万的情况也陡然生变。他本已左支右绌,挥剑越来越无力,只怕下一次攻击就无法再接住。就在□□射失的一瞬间,盗贼团出身的班猫着腰抹到他身边,拔出短剑,看准敌人的侧腰就是狠狠一捅。短剑从皮甲的缝隙中深插进去,鲜血喷涌如柱。伊万大吼一声,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老树森林中又钻出七个敌人,直奔伊莎贝拉而来。克莉斯垂下剑尖,留给伊莎贝拉一个岿然不动的背影,宛如插在战场上的黑矛。“听我的话,别乱动。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受伤。”她的声音沉稳若铁。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抓紧自己的裤腿,手心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