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克莉斯住在石塔顶层,她拾级而上,一言不发。伊莎贝拉不知是该庆幸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免除了更多尴尬,还是这般沉默不语本身就够让人难为情的。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
“我想表达我的感谢,非常感激。父亲醒来,我高兴得不得了。”
“是诺拉学士的功劳。”
“不,我明白。没有你的帮助,诺拉学士是不会出手的。那个,我……”这种姿势,又不能抱住对方的脖子,很难维持平衡,攀爬楼梯的颠簸更是雪上加霜。克莉斯利落地转过楼梯拐角,视野旋转,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快要翻倒出去,情急之下搂住克莉斯的背,这回她倒没说什么。伊莎贝拉搭着克莉斯的肩膀,那比想象中瘦多了,却这么有力,不合常理。“我想为我先前的行为道歉。那个时候不该乱发脾气,我是说碰到你的部下的时候。还有!我之前说过的,不要再用敬语的事情,依然有效!”
克莉斯停下来,深深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你就想说这个?”接着开口:“帮我把门打开。”
伊莎贝拉对黑岩堡的客房没有太多研究,显然倚靠墙角的巨剑和包了黑水牛皮的大箱子是客人的物品,除此之外的摆设都是奥维利亚的风格。房间该是为贵宾特别准备的,桌面上镀银的灯台孤零零地烧着,大床的四柱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蔓草沿着床柱向上攀援。床铺的感觉与木雕大相径庭,太整齐,一丝折痕都没有,跟没人住似的。大约是拜它所赐,挂在墙壁上的草绿色松海织毯似乎也没能给房间增添多少暖意,说不定,夜里在这个人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呢。似乎不该这么取笑她,伊莎贝拉在心里小小地抱歉了一下。她确信克莉斯没发觉什么异样,她将自己放在木椅子上,温柔有礼堪称绅士楷模,但她大概不会喜欢这种称呼,伊莎贝拉决定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我让人拿冰块过来。”克莉斯在检查伊莎贝拉的脚踝。她看得很认真,伊莎贝拉扭了扭身子,不自在的感觉挥之不去。“谢谢,总是让你帮忙。”“你来找我代表愿意前往洛德赛,这也是护送工作的一部分。”克莉斯没抬头,她褪去伊莎贝拉的低帮小牛皮鞋,很小心地没有弄疼她。护送,不是从离开的那一刻才开始计算的吗?也许帝国的方式有所不同?伊莎贝拉决定不在这种问题上花费太多的精力。“腿擦破了。”她往上瞥了一眼。热力嗡地一下胀满脑门儿,进而攻陷耳根。伊莎贝拉这才注意到,大腿白花花的皮肤正暴露在外面哩!可是已经被她……再说反正她也是女人……不行,还是好害羞,可是现在掩饰反而更加……伊莎贝拉找不到地方放好她的两只手,急得直想抓头发。不行,一定要忍住,那可是形象的大崩溃呀,怎么能在她面前……
冷若冰霜的克莉斯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伊莎贝拉的挣扎。这不近人情的家伙甚至掀开撕裂的裙摆,大模大样地查看大腿的伤势。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呀,这个人到底懂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一点小伤,清理一下就可以了,不用上药。”她平淡地总结,总算记得把翻开的布料盖回去。伊莎贝拉顿松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小小失落。
“你们帝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克莉斯不说话,抬起脸,金色的眼里充满疑惑。伊莎贝拉下意识挪开视线。“这样……对别人的身体……你知道,在奥维利亚,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我们的身体,是比较,那个的。”
“你沐浴的时候,安妮也在旁侍奉。”
“不,那不一样的!”伊莎贝拉急道,她对上克莉斯的眼睛,又蓦地移开,声音软下来。“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不一样的。”
“帝国的确有很多奥维利亚没有的东西,比方说大澡堂。不过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我们帝国的女人,不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
“不是羞耻!”
这时候木门轻响三声,伊莎贝拉连忙收敛声息。端着铜盆的士兵走进来,盆里蒙了一层细白的水汽。冰块裹在布袋子里,以棉绳扎好,上面依稀结着水珠。士兵咚地一声把铜盆放在地板上,向克莉斯行了个帝国军礼,旋即利落地转身离去。这些家伙干什么事情都干净利索,回想起盖伦手下的那两个人,伊莎贝拉悄悄叹了一口气。出使帝国,让她更加盼望自己家族统治的国家富裕强大,军力强盛,如此一来,她也不至于卑躬屈膝。
“我想去洛德赛,与你同行。”
“我知道。这很凉,忍着点儿。”克莉斯说着,把冰袋按在肿胀的脚踝上。伊莎贝拉抓紧椅子扶手,以为会很痛,然而并没有。她悄悄松开手指,凝视克莉斯乌黑的头顶。克莉斯看她的时候,奇怪的感觉让她没办法回望;当她不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总是忍不住想要看她。没见面的时候不觉得,实际相处起来,果然还是哪里有些不对劲。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怎么净想蠢事!伊莎贝拉拍拍脸颊,决定照原计划吐露实情。“我连夜赶过来是因为,因为我,明天就要订婚了。他们守着我的卧室,不让我见你。”
“我知道,佛多伯爵的队伍将在明天正午抵达。明天一早,就要定下人选。”克莉斯把伊莎贝拉的脚搂进怀里,移开冰袋查看消肿的情况。她按了按那块肿胀发红的皮肤,疼痛让伊莎贝拉不禁发出些微声响。克莉斯看她一眼,重新按住冰袋。她懂得如何用力又不弄疼病人,在这点上,泽曼学士应该向她学习。
“恕我直言,大公他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他会用各种办法阻挠你。先是软禁,接着可能是愤怒,动用他的权威,利用亲情,都是有可能的。”
“不会的,我是说,父亲他很爱我,这点毋庸置疑。”克莉斯的眼神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说的是蠢话。她还想辩解,克莉斯抢在她前面说:“不管你抱着什么幻想,请你牢记现在的愿望。如果明天你退缩了,我也没法再帮你。你要充分休息,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消失的时候。懂得隐藏行踪,这很好——好的方面不包括摔伤——今晚你呆在我这里,明天一切听我安排。”
呆在你这里?伊莎贝拉茫然望向大床,脸又热起来,这可真叫人难堪,她的耳朵大概很红。克莉斯一定发现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在憋笑,该死的!伊莎贝拉抬起下巴,努力装出高贵的神情,殊不知过度的努力让她愈发稚嫩。像还没长齐牙齿,路也走不稳的小狗崽,克莉斯心想。她忍住笑意,用下巴指指大床。“今晚你睡那儿,我跟别人挤一下就好。”伊莎贝拉顺从答应,可是怎么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许,失落?错觉,一定是错觉。
第30章 出使决定
伊莎贝拉在黑岩堡出生, 也在这里长大,但走进城堡的会议厅, 还是生平头一次。跟艾诺家奉行的简朴相比,会议厅称得上有些浮华。地板铺的是镶有淡蓝条纹的乳白色大理石,会议厅的高台两旁立着两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塑,一侧是展翅苍鹰,另一侧是一匹犬坐于石座上的白狼,淡金的晨曦让狼眼里的红宝石熠熠生辉。高台的苍白石壁后面挂着三面硕大的旗帜。中间的是帝国月白的六芒满月旗,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与威尔普斯家的披甲战狮分居左右。
早晨清爽的风穿过窄窗,三面大旗如波轻晃。大旗下面放着三张高椅,雨燕旗下面那张无疑是父亲惯坐的。椅背正上方的金包边镂空, 雕了一只昂首展翅的雨燕。另外两张大椅子除了尺寸与之相仿, 倒是平平无奇,想来是临时搬过来的。与人——还是两个女人——共享会议厅的高台, 对于父亲来说, 想必也是头一次。
伊莎贝拉跟其他乌鸦一起在高台下站定,面罩挡住她的脸, 这样很方便,可以抛却奥维利亚式的淑女端庄, 尽情地兴奋, 哪怕说是紧张也行。今天的第一次可真不少,她竟然正经穿上了一套钢甲!虽然天不亮就被人赶出温暖的被窝, 只匆忙咬过几口干面包,又花了一个小时穿上这身行头,但一切都很值得!全套钢甲,也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嘛。与帝国正规军穿戴同样的铠甲还能行动自如,伊莎贝拉为自己感到骄傲。当然, 这其中也有秘法的功劳,说是神威也不过分,一夜之间,扭伤的脚踝竟然全好了。
伊莎贝拉握住身侧的剑柄,她戴着钢指,摸不到剑柄皮革的触感,可还是忍不住。这可是梦中才能有的打扮呐!身着甲胄,为自己的梦想而战,本身就是梦里才能有的事!伊莎贝拉能听见盔甲内部激烈的心跳声,她的身体很热,精神紧绷。事实上,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出了一身汗。面罩里蒙了水汽,视野有点模糊。沉住气,沉住气。她默念了一边早上克莉斯教她的帝国军人的站法,努力站出他们的挺拔。不能让父亲看出来,不过应该没人能料到这种情形。想象着父亲和安德鲁的惊讶神情,伊莎贝拉躲在盔甲里面偷笑。
护卫列队完毕之后,钉了银盘的颀长双开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在前面的是一身银甲的盖伦侍卫长。他搀扶着父亲,将他扶上台阶坐好,然后快步走下来,站在侍卫队伍的最前方。跟在父亲身后的是高额头,双目湛蓝有神的诺拉学士,克莉斯面无表情地走在她斜后方。盖伦不知跟克莉斯有什么摩擦,一见到她出现,视线立刻切过去,面色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