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诸位,鄙人主君仍在丧期,悲恸之际哑人亦吐狂言,还望诸君见谅。”赫伯尔大人转过身,脸上的肥肉先于庞大的身躯甩过来。伊莎贝拉摆出她拿手的微笑招呼赫伯尔,克莉斯懒得假笑,视线扫过长毯两侧拥簇的贵族,竟有种回到殿下生日当天的奥特号上的错觉。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克莉斯暗骂,还不如赏金猎人和走私犯可爱。
“天呐,真是够了。”梵妮按住扶手霍地站起来。惯穿靴裤短裙的她不慎踩中裙服缀满青金石碎末的裙摆,歪向一侧。王座背后涂了紫红眼影的侍女将她鲜红的厚嘴唇张成完美的圆形,年少的嗤笑从贵族堆里喷射出来,胖赫伯尔踮起他藏在肥大裤腿里的小脚,向人群里望去。安塔贵族窃窃私语,伊莎贝拉也偏过头,低声对克莉斯说。“这些贵族大多数不支持赫伯尔,否则他们咬破舌头也会把笑声吞回去。梵妮长年在外,眼下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想把胖子挤下去,自己当上首相。”
“哼,不论肤色,姓氏,习俗有何不同,大人物们总是出奇的步调一致。我们的赏金猎人充其量只是石椅子上的提线木偶,她不会喜欢的。”克莉斯评论道。身居高台的木偶女士用力拉扯她华美的长裙,将裙摆拢到身后,叉起腰来仍像个赏金猎人。
“如你所见,我一点儿也不适合这该死的扮相,破椅子硌得屁股疼。”梵妮说着,果真去揉屁股。她背后的侍女轻咳,胖首相转过身去,偷偷挥舞他肥白的爪子。“陛下,我尊贵的陛下,屁股什么的……”
“半天之前,我还长着屁股呢,我可不能从此变成一个没有屁股的人。”梵妮陡然跳下高台,像只拖着颀长尾羽的巨大蓝鸟。一片惊呼声中,她径直跃过九级台阶,落在短绒黄毯上。梵妮快步向克莉斯走来,克莉斯看得见她紧绷的面部肌肉,也很清楚她没有佩戴武器。我可以趁机挟持她,让她的人备下坐骑干粮,放我们离开。还是算了,即便厅内的藤甲守卫救援不及,我的公主也不会高兴。说不得,到头来还得跟赏金猎人道歉。
“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呵,当然了,公主殿下当然自告奋勇。既然赏金猎人小姐贵为领主,那么哪怕是回到阴霾之地做殿下,两人间的友谊还能继续,甚至比大家都无权无势时更加牢固。“这一次,你看上去对你的命运并不热衷。”梵妮的视线落到克莉斯身上,惹得她勾起冷笑。
“这一次?”
“这次他们来得比以往都要快,至少快过我所记得的所有记载。你得完成苍穹,它是将他们送回那个世界的钥匙,否则的话,大家都得完蛋。”梵妮伸出食指,横拉过脖底,细金丝打造的蛇形项链受她触碰,滚过她隆起的锁骨。
真是够了。尉队,双子塔,朋友,只见过几次面的柏莱人,现在就连老姐尸骨未寒,头次佩戴贵重首饰的赏金猎人都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傻瓜才会任凭陌生人摆布。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
“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害怕。你需要——”梵妮凑上来,她颦起眉,号角声随着敞开的厅门传入大厅中,回响不断,犹如冥鬼的哭嚎。
呜——呜——呜——
有人沿着石台阶奔上主楼,赤足踩在前廊的粗石地板上,脚步的啪嗒声一声大过一声。克莉斯是第一个在牛角号声中辨认出来者的,而后是梵妮。她转向厅门,赤脚的守卫腰缠明黄腰带,头裹黄头巾,背负同色长方旗帜,径直闯入他们陛下的会客厅中。守在大门两侧的藤甲守卫木偶一般,呆握着长戟,任由他狂奔而去。
“梵妮……”
“是陛下。”赫伯尔颠着他的肥肚子跑过来,像只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蛤蟆。
“是……梵妮陛下……”传令兵按住膝盖喘气,吐出鲜红的舌头。
“哎哟,亲爱的杜马,慢慢说,慢慢说,当初,你的长官是怎么教你待客礼仪的?快想起来吧,我的好卫兵,我们安塔人从不手忙脚乱呐。”赫伯尔抽出绸巾,慢条斯理地展开,按在他汗珠密布的短肥额头上。没人理会他,梵妮催促:“怎么回事?敌人又来了?”传令兵杜马猛点头,头巾跟旗帜一齐晃动。“又,又来了,是中军。我在哨塔上看到了,有车队,前,前前锋都有马骑,已经,已经逼近城墙。奈莉,奈莉小姐也在啊!”
呜——呜——呜——
牛角号再次呻吟,余音在金漆剥落的老旧穹顶之间回荡。一时之间,满堂悲声,沼泽间腥湿的风卷了进来,托起梵妮的喇叭袖,袖子下面,她握剑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
第177章 黑骑士
噪音与暴烈的阳光浪头般迎面拍来, 打得克莉斯睁不全眼睛。她跃过被投石车摧毁的墙垛,穿过熏得焦黑的城墙与箭桶, 最后被挤在绞盘附近的卫兵挡住。城墙一侧盛装箭支的橡木桶堆有三层,投掷用标枪倚靠在旁,前面是满脸焦急的藤甲兵。他的肩甲被烧毁,缠了绷带的肩膀上渗出血迹。士兵浑然不觉,高声朝转动绞盘的同伴嚷嚷。“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都能看到大将的骨旗了!奈莉小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你包进睡莲叶子里,送给骸骨将军当宵夜!”他满嘴狠话,唾沫横飞, 神情却快要哭出来。
转动绞盘的士兵步态稳健, 他空出一只手,咬下指头上飞起的死皮, 边嚼边说:“急也没用, 牲畜不能降得太快,还嫌那马不够瘸吗?再说了, 就我这二两排骨,骸骨将军真要吃, 也得挑肉嫩油多的呀。”他摆动瘦腿, 缓缓推动木杆,绞盘吱吱呀呀, 上油的棕绳绷得笔直,当初送克莉斯一行入城的大吊篮缓缓落下,上面除了两名背弓佩剑的藤甲兵,还有一匹灰鬃战马。
“你的外甥女会骑马?”克莉斯朝远方眺望。梵妮的走私船遗留在战场上,当初苍穹张开的巨大秘法盾将大部分船体与周遭的长草保护下来, 眼下倒成了灰烬与烂泥上长出的霉斑,醒目难看。蚂蚁大小的人影围绕快艇的残骸晃动,想来是身体力行,崇拜新王,模仿她偷猎者行径的平民。
“算是会,但要她在战场上骑,一扭头就得摔个嘴啃泥。别看身后的城堡那么大,能跑起来的战马不足百匹。沼泽里讨生活,用不着那玩意儿,从外面弄进来也麻烦。”梵妮一边回答,一边将她华美的裙服撕开,绕到腰侧绑成一个大结。
城门前方,污水流过焦黑的沼泽地,被尸潮踏出凹陷的湿泥尚且来不及复原,形成大小不一的黑灰泥坑。更远的地方,草灰随风扬起,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纱网,尸潮崎岖的长影撩开黑纱,正对城堡而来。他们的前锋骑兵组成的楔形小队业已冲过战场与沼泽间的灰绿地带。马蹄扬起的黑尘上方,苍白的旗帜犹如黑皮上的脓点,分外醒目。
威尔看了
都要笑出声,一匹瘸马能顶什么用。即便他们真能赶在敌人骑兵之前抵达,恐慌的民众也会立刻抢夺战马,说不得,马匹受惊逃逸,甚至更惨,当场被活活撕碎。
“她们会死的。”伊莎贝拉沿着城墙跑过来,气喘吁吁。高个子的鲁鲁尔与她并肩而行,后面跟着诺拉。“让我去,我有弓。尸潮不怕他们的木箭,只怕我的。”
“只怕一照面,你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克莉斯没好气,伊莎贝拉却笑起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呀。只要你在旁边,我就不会受伤,第一次战斗你就保证过,记得吗?”她的公主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掌,就像以前一样。午间的阳光让她卷曲的睫毛看上去是金色的,她仰起脸来,微风轻拂她的脸颊。她笑容甜美,嗓音轻柔,紫眼里的坚定却不输任何骑士。“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你们整天在谈论什么。可是,就算真有糟糕的东西在前面等候,对我来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还是比我独自活过的,没有剑也没有火的十七年好太多太多。”与你相遇之后,我才觉得我是真正活着的。她用嘴型重复说过的情话,克莉斯无力拒绝,就连基本的冷漠也难维持。她的软弱让伊莎贝拉担忧。两人骑在灰鬃战马上颠簸,伊莎贝拉跨坐鞍后,紧搂着克莉斯的腰。
“别拉弓,你没练过骑射,会摔下去的。”伊莎贝拉闻言,柔顺地贴上克莉斯后背。她开口,胸口的震动让克莉斯浑身发痒,那带着奥维利亚口音的大陆语即便在疾驰中也一清二楚。“我是个自私的家伙,比起营救梵妮的外甥女,我更想让你安心。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做到,不管那要我变得多强,有多困难,我都会努力。”
她向她保证,尔后她的第一支箭便凶猛地插进泥地里,就在赤脚短裤的黑皮肤安塔人冲向战马的时候。满腿烂疮的平民弯腰抓了一把湿泥想要还击,出鞘的苍穹让他改了主意。肩扛竹篓与木箱的民众排成扭曲的长蛇,每个人都试图跑得更快,拿得更多。矛盾的行为让他们未着袜履的脚深陷进焦黑的湿泥里。这些出生沼泽的人似乎天生懂得何处能够下脚,一行人虽然狼狈不堪,但却没人犯下克莉斯曾经的错误,身陷泥沼。偷盗者身后,失去头尾,桅杆折断的小艇高昂断裂的船头,僵死在余烬与骨骼的残骸上。一个□□双足,雪白连身裙上沾满黑泥点子的女孩立在倾斜的船舷上,高声怒斥。“那些都是我小姨的东西!你们这些小偷,强盗,走私犯!等我将来坐上龙石椅,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浸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