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金冠中射出的苍白光束如贯日流星,在惨淡的天幕上甩下白炽有力的一笔。光剑刺伤大地,也洞穿人眼与心灵。吊篮自城头放下的时候,克莉斯分明看见摇动绞索的藤甲士兵别过脸偷抹眼泪。
“你瞧,盲人在流泪,哑女也在哭泣。”
走过温热的沙石广场时,伊莎贝拉将瑟缩的人群指给克莉斯。身为领袖,于激战之中英勇献身,当然是了不起的荣誉,但那与我们有何关系?更不可能是顺理成章接受陌生人拥戴的理由!
克莉斯啪地捏响拳头,城墙下的沙石广场挤满身着纱衣短裙的先王遗民,披挂藤甲的士兵拥簇在一起,呼喝着抬起四米见方的巨大软轿。绸布原本该是猩红的,岁月教它褪去了颜色,伊莎贝拉正坐在那随风起伏的软顶下面,接受空堡民众的欢迎和礼赞。事实上,那些自称先王遗民的家伙也曾试图将克莉斯推上软轿,但她挥开那位佩戴沉重绿松石手链的长老的手,从守卫的臂膀间穿过,避了开去。
“别这样。”当时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说话并不大声,但克莉斯向来听得最清楚。“他们刚刚丧失挚爱的领主,温柔些,好吗?”
哼,温柔。说不得又是某位赏金猎人设下的新陷阱。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空堡领主,梵妮大人,倘若帝国真的承认这座悬浮在沼泽上空的古怪城堡是一处领地的话。
克莉斯望向广场尽头挤在一起的矮胖塔楼群。空堡的建筑与大陆其他国度的颇为不同,拥有浑圆的拱顶与细长的锥形塔尖。若在这堡垒年轻时造访,观感想必与当下截然相反。不知几个纪元过去,那些曾经辉煌的庞大建筑如今都已行将就木,就连主塔的石灰层也剥落殆尽,只余下拱顶附近几处残破的碎片。与主塔相连,高耸其后的塔尖折断近半,使得尖顶下石柱环绕的圆形露台仿佛被剃掉眉毛一般,说不出的古怪。
露台上光点跳跃,克莉斯清楚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事实上,她痛恨这种感觉,她恨自己知道那是一块一人高的浅黄晶石,一天之前它原本浑浊得多。眼下女祭司正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点点擦净晶石上前任领主的鲜血。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抱着何种心情欢迎连累领主遇害的陌生人的,难不成真跟传闻一样,嗜吃人肉搞得脑子坏掉了?
“克莉斯——”梅伊独自挤过麦色的先王遗民包围圈,留下卡雷保护伊莎贝拉。她冲克莉斯挥舞手臂,踏上石砖折梯,噔噔噔快步而来。“你不该留下卡雷和她两个人。卡雷虽然是宣誓骑士,但终究是个陌生男人。”“有什么关系?”梅伊耸肩。“她站在帝国的领土上,理应按帝国规矩行事。刚才卡雷扶她上墙的时候,我看她很自在嘛。”是啊,现在只能期盼她的奥维利亚之魂不会突然觉醒,跳下软轿找个角落躲起来自责。克莉斯颔首,视线重新回到红顶的软轿上。梅伊登上墙头,在她身旁站定,微微踮脚。
“卡雷瞧见好些卫兵从主塔里钻出来,不是墙头穿藤甲的这一拨,是那家伙的手下。”
梅伊微扬下巴。她指的是梵妮。事发之后,她指引众人登上空堡的城墙。这座悬浮的秘法之城大门早已封堵废弃,居民均通过哨岗下的吊篮进出。纵然悲痛难当,城头的士兵仍然给予他们失魂落魄的新领袖应有的礼遇。“所以她现在手握重兵,打算软禁公主索要赎金?”
“哼,倒像她的作风。挟持人质,可比在沼泽里撵鳄鱼赚钱多了。奥维利亚大公不好说,咱们帝国的公主,吃的饭可都是金子做的哩。”梅伊清了清喉咙,话锋一转,“事情只怕更糟。你坦白告诉我,眼下护送奥维利亚长公主返回洛德赛仍旧是你的第一要务对不?绝不可能陪他们玩什么猎人打僵尸的游戏。”梅伊蓝绿的眼珠微微转动,打量克莉斯。
“我看上去像在玩游戏?”
“自打遭遇尸潮,你就变得奇怪。”
奇怪?当然。要是你惯用的武器像条半僵的蟒蛇一样在你背上不时颤动,要是你能领会古老城墙低吟的话语,要是你能突然使出从未修习过的古怪剑技,要是你的眼前也幻象不断,过去与未来交替重叠,熟悉的,陌生的人影晃来晃去,你也会变得奇怪。
“想说什么?”克莉斯转过身,好教剑鞘撞上城墙,给不安分的巨剑一点小小的教训。
“想让你严词拒绝她天真的想法。她想趁机脱离帝国,我看得出来。而您,我想请您以骑士的名誉起誓,绝不会为美色背叛您的祖国。如果您还记得半天之前的光景——干尸组成的大军,像模像样的锋线,冲击城门的重型武器,顶替战车的长毛象,他们甚至还有投石车!这些东西若真组成军队在大陆上游荡……即便对于帝国,也是一场恶战。”梅伊沉重叹息。“这个时候,不要再节外生枝。况且殿下的命令是尽力保住她的性命。您从蒙塔战场上凯旋而归,没有获得与之匹配的荣誉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是时候再次为祖国整装出发了,有殿下在,您会得到想要的,相信我。”
我的祖国?我想要的?克莉斯眯起眼睛,阳光穿透淡薄的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沙色的古老广场上,软轿的丝绸顶棚反射出温暖的橙色晖光。我从来只是想要他们承认我是母亲的女儿,是个名誉的,了不起的帝国人。
帝国人。克莉斯偷偷咬起牙。
“当然,我应该忠于我的族群,我发誓永不背叛故土。”被请进空堡主塔大厅的时候,誓言仍在体内回荡。克莉斯站在伊莎贝拉左侧,与两位银狮一同负责她的安危。诺拉是被鲁鲁尔从城墙边拖来的。她声称让堡垒得以漂浮的是失传已久的秘法建筑技术,趴在墙根不肯离开。这次鲁鲁尔该听她的,大难将至,难得有人愿意将才智用在适宜的地方,拎她来听新领主训话,岂不是满腔的热情被浇了泔水。
“您的整座宫殿都是秘法!”不待象牙宝座上的梵妮发言,诺拉率先开口。她兴奋的余音在高擎的拱顶之间袅袅回荡,惹得砖石间栖身的黑鸟拍响翅膀,亮出它们金色的翅斑。那些十余米高的圆顶原本涂满金漆,而今金箔大多脱落,露出褐红的龟壳状内里。灰白的鸟粪将之糟蹋得一塌糊涂,其上残缺的图案隐藏在层层污垢之下。克莉斯竭力分辨,她瞧见一只游隼展开灰麻的羽翼,自一片胡杨林上掠过,它的周围是大片遗失的金箔。孤单的骆驼从一大块干涸的鸟粪里探出头,它的长脖子上拉起的绳索意味着它原本拥有许多同伴,而今驼铃稀疏,骆驼伸长脖子,用它仅剩的半只眼睛望向水晶座上的主人,形容愁苦。
梵妮端坐在高靠背水晶椅上,若是早知她家境殷实,就不瞎操什么绑架的心了。水晶椅由整块晶石打造,半透明的椅身内,紫红的晶状体组合成长羽的模样,沿着座椅边缘连缀成线,其上华光流转,如有生命。身着及地纱裙的侍女立在座椅背后,留有一模一样的乌黑齐耳短发。沼泽腹地,缺砖掉漆的砂石城堡内所有的金子都塞进了主堡大厅内。不止列席的贵族,就连领主侍女的眼影里也混有金粉,她们手持的长柄鸵毛扇同样饰以金漆,半日以前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赏金猎人也换了行头。她那套皮短裙高筒凉鞋的装束业已剥去,绿黄相间的条纹裙服似乎是为她量身定做,长裙的材质介于丝绸与薄纱之间,单薄处显出主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听闻诺拉的发言,梵妮抬起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喇叭形的袖口垂下,露出袖口周围镶嵌的泪滴形孔雀石。
“只要学士愿意,可以一直住下来研究。不过话说在前头,您瞧这宫殿,穷得没钱可修。虽然学士身价不菲,我可是一个大子儿也摸不出来了。”
摸不出来了——不出来了——
梵妮首次坐上高位,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洪亮。她的余音在拱顶与梁柱之间不断传递,领主反复强调的贫穷落在座下陪臣,列位的贵族长老耳里。不少人面露尴尬,同时极力掩饰,最后落得不伦不类。
“陛下——”好嘛,地下金字塔的主人尚未查清,这里又多出一位陛下。“空堡建筑源自久远的先贤年代——也就是帝国人所谓的灾变纪以前——保留建筑的原本形貌是为了表达对伟大先祖以及我们安塔人悠久历史的缅怀与崇敬,怎能称作贫穷呢——”嗓音雌雄莫辨的橘皮老者扶正头上月白的高筒帽。他银灰的绸帽子正中绣有一枚半金半赤的月亮,看得克莉斯腹中脏话泉涌。
空堡当然不穷,贫穷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吧。瞧那肚腩,能装下一个花斑!直到此时,克莉斯方才意识到花斑不在。她向身后投去匆匆一瞥,鲁鲁尔神情木然地站在诺拉旁边,丝毫看不出急切。
“要是以为我坐上石头椅子,就会任凭摆布,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赫伯尔。受邀前来的诸位也没功夫跟你玩字谜游戏——噢,好吧,如你所愿,是按照我们安塔人的习俗悠闲雅致地攀谈。可是你别忘了,驼铃,商道,各国云集于蜣螂广场上的商铺早已散去千年,除了你那向咸水之滨的野蛮人学来的腔调,你拿什么款待你想要依仗之人,又有何宝物可与之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