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伊莎贝拉垂下角弓,靠向克莉斯,偷偷抚摸她握剑的手。她还在培养她那稚嫩的戒心,懂得侧过身体挡住两人的手已难能可贵。克莉斯不忍心责备,只得默默叹气,轻声告诫。“这对姐弟有古怪。眼下我们势单力薄,不可轻信他人。”
“我知道,我知道。”伊莎贝拉前倾身体,胸前的柔软贴上克莉斯手臂。“你不喜欢她。可是坐上贼船,也好过做鳄鱼的口粮呀。再说,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那种东西,多两双手总比孤军奋战来得强。”
不,我的公主,肮脏的灵魂比凶残的鬼魅更加可怕,你忘记背信弃义的佣兵班了吗?伊莎贝拉含笑的眼神教克莉斯住了嘴。她没有在害怕,起码现在没有。讨厌梵妮的是你,不是她,正相反,当初她们相处得还挺……愉快。克莉斯咬紧牙齿,如果这样的选择能让眼前的女孩儿好受一点儿,为什么不去做呢?她已经忍受了太多惊吓,太多痛苦,太多折磨,让她享受一个愉快的夜晚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来路不明的姐弟二人,即便同行人全都袖手旁观,克莉斯?沐恩,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了吗?
“好吧。听你的。”克莉斯点头,伊莎贝拉的笑颜随即绽放,紫罗兰的眼底闪动着晶莹的光芒。真是的,那个女人有什么魔力,自从安妮离去,好长时间都没见到她这么笑了。克莉斯转向梵妮,那家伙脚蹬船舷,手肘支在膝盖上,大喇喇地望着克莉斯,活像其他人不存在似的。刀柄从她腰侧探出头,皮革是湿漉漉的黑褐色,不知曾被什么液体浸透。
第172章 噩兆
你们都吞了迷幻剂吧!克莉斯握紧船舷, 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快艇破开水面, 秘法石雕呼呼的风声让克莉斯难以安宁。阴云笼罩的夜色中,小艇疾驰,灰白的双翼飞快地在水泽,浅草,芦苇与垂柳之间穿梭而过。低矮的山丘坟冢一般矗立在地平线彼端,一行人朝亡者的居所飞奔而去。
难道是那倒霉的月亮也令你们疯狂?克莉斯抬头仰望,骑士座明亮的腰带间或穿过云层的浅薄地带,为过客指明方向。倘若真如梵妮所说,一行人正位于颤抖沼泽的中心地带, 那么他们此时正朝北飞驰, 远离返回洛德赛的坦途——大运河。克莉斯质疑过,那个麦色皮肤的古怪赏金猎人只用“眼前的道路才是通途”的话搪塞她。也许应该立刻动手, 看上去, 根本不需要懂得操控那件秘法器具。只要将船夺下来,头也不回地驶出颤抖沼泽就好。我不需要征得每个人的同意, 只要他们别给我捅出大篓子。
克莉斯瞥向小艇后方。伊莎贝拉坐在罩了白布的货物堆上,梵妮站在她身边。从刚才开始——实际不过一顿下午茶的功夫——这两个家伙就从沼泽气候聊到歌谣传奇, 最后干脆拉起家常, 就连弟弟因为不爱吃红肉被抽得小腿流血也要告诉旁人。
“没事的,别担心, 诸神为每个人留下许多路径可走,随便选一条喜欢的就是。我是说,有时候,家人就是命运安排的困扰,你知道, 每家都有几个麻烦的家伙,当然了,在我家,那个家伙就是我本人。”梵妮拂动她亮金的长发,船上只有一盏摇晃不休的小小马灯,但她那张牙舞爪的长卷毛仍然亮得惊人。伊莎贝拉吃吃地笑,不论梵妮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
“我还有个姐姐,她其实是第二个孩子……小的时候,她总说将来我总会被黄白之物害死,可是你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不是吗?不但很精神,甚至设法帮她偿还了欠下的外债,虽然只是部分……你知道,你弟弟要不是个傻瓜——听上去他正是傻瓜的反义词——他会为自己挑选一条合适的道路,远比你设想的更适合他,更能发挥他的才能。
勉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想想看,要是我不跑出来挣钱,谁来还清欠债,谁给家里的马买燕麦,谁修屋顶谁补墙呢?一个家,从屋顶到墙壁都开口子漏风的,哪会有人来提亲?没人入赘,将来就没有孩子照顾,头白齿松之后,只得离乡背井跑去洛德赛,靠威尔普斯家免费的面包过活,结果年老力衰,没等走上帝国大道,便一头栽倒在泥坑里,就那样活活溺死了。”梵妮伸胳膊搂住伊莎贝拉,愉悦的笑容挂在伊莎贝拉颊上,克莉斯心中不快,却也不便打扰,只得转向另一侧。
奥维利亚小姐与她的新朋友手边就是桅杆,自打登船开始,诺拉便蹲在蜥蜴石雕后没有挪过窝。她先在掌心虚画,后来干脆掏出炭笔,就着甲板书写起来。梵妮对此一笑置之,至于她的大个子兄弟,他不该被称作“石拳”,提线木偶,应声虫才是适合他的绰号。
“让我猜猜,特别尉队长官现在的心思。”梅伊走过来,皮靴的声音完全被小艇激起的水声与秘法石蜥隆隆的鼓风声掩盖。她靠得太近,眼底的笑意大得令人反胃。克莉斯不动声色,转过脸凝视飞闪而过的灰色水面。梅伊轻笑,转过身背靠侧舷。她展开右臂,握住克莉斯面前的船舷,拳头抵住克莉斯小腹。
“无聊。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克莉斯挺直背,沼泽夜间腥湿的风抽打她的面颊,用力扯动她乌黑的短发,让她保持清醒。如果要动手,梅伊是最有可能帮助我的人。她的目的与我相似,既不会因新奇的纹章分心,也跟梵妮没有交情。呵,交情。
“别再看了。再看下去,就连水里的跳蚤也知道你在意她。动气手来,只消把刀往她脖子上一架——到那时,纵有千般的武技,我们的克莉斯大人也只得乖乖束手就擒啰。”梅伊身子后仰,朝克莉斯挤挤眼。克莉斯瞥她一眼,随即挪开视线,重新注视小艇两翼飞起的水雾。
“跳蚤?你没感觉?一路驶来,视线所及,半个活物都没有。”
“噢,那有什么稀奇?这玩意儿这么大动静,半里外的鳄鱼也得躲到水底。”
梅伊叩响侧舷,淡然的表情不似作伪。她有几分道理,但不完全,不能完全解释一连串的怪事。那些该死的空间转移,巨大的巢穴,芦苇丛里冒出来的疯婆子,以及这对怪里怪气的姐弟。克莉斯握起拳头。梅伊的发言不仅不能平复心底的不安,反而将起伏的心湖搅得更加浑浊。
“动手吧。”她低下头,对梅伊耳语。快艇的噪音提供了绝佳的保护,克莉斯自信没人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谈,但她还是凑近,以便梅伊可以轻易听到她的声音。“趁大家还有力气,趁他们还没动手。操帆掌舵我都可以,我们还有秘法师。他们只是把那东西放在那里而已,而诺拉能真正掌控它。”
“像把我们丢到沼泽里那样掌控吗?”梅伊翻个白眼。哼,虚张声势,我的计划与她的不谋而合,她打量小艇的眼神是猎手的神情,像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女主人惯有的神情。克莉斯信心大增,她靠向梅伊,轻拽她被飞溅的水沫濡湿的袖口。“诺拉学士一定会将那件秘法道具运回洛德赛,你护送学士,保护奥维利亚公主的事迹正是诗人绝佳的吟诵题材。殿下会原谅你,陛下也会知晓你的名姓。你可以站在狮卫前排,或许还能领导队伍,进入禁军。”克莉斯拍拍梅伊的手背。从某种角度看来,梅伊与艾莉西娅有些类似。被禁锢的烈火在她们心中燃烧,每一次的鄙夷与辱骂都为野火添上干燥的柴薪。
“我得承认,赢得同袍拥戴的感觉的确如你想象般美好。我们缺乏响亮的出身,没有漂亮的旗帜与家徽,我想你也知道,对于被传唱的英雄来说,出身没那么重要。”克莉斯转而握住梅伊手腕,“天色再晚一些,等他们稍有松懈,就动手。”梅伊抬起眼,握住克莉斯的皮护腕。胳膊上有力的触感代替主人传达心意,克莉斯微笑。
“克莉斯——”伊莎贝拉的声音艰难地越过狭窄的甲板,克莉斯循声望去,她的声音像紧绷的风筝线,表情也一样,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应声而断。梵妮在她旁边,倚住棉布下的货物,笑得让人想要揍上两拳。
“我刚才叫了你好多次。”伊莎贝拉说,事实上,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只能从嘴型推断她的言语。克莉斯迈开步子,手腕仍被梅伊捉住。“记住我的提醒,战场上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把她看作一个蹩脚的弓箭手,其次是你的软肋。”她压低声音威胁,克莉斯沉默地抹开她的手,走向伊莎贝拉。
“她——我是说梵妮,她说——”噢,见鬼,谁管她说什么。
伊莎贝拉站起身迎向克莉斯,背后的角弓与老旧棉布,松弛的麻绳勾在一起,将她拉住。她回身查看,麻绳反而缠得更紧,布匹下的木箱随之挪动,木板箱相互碰撞,木头的撞击声沉闷濡湿。梵妮咯咯笑,没有向她窘迫的客人施以援手的意思。伊莎贝拉涨红了脸,反手去够角弓,身体拧成别扭的姿态。
“好了,放轻松。先把弓取下来。”克莉斯握住伊莎贝拉的肩膀。她伏下身解开纠结的麻绳,视线越过伊莎贝拉后背,停留在梵妮身上。她皮凉鞋的后跟落在身后泛黄的白布上,半个屁股压住捆绑货物的粗麻绳。这样坐一定很不舒服,打从安顿好众人,她拉住伊莎贝拉叙旧之后,一直坐在这里。“沼泽夜里很冷,尽量保持身体干燥,节省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