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沼泽能装下二十四个洛德赛。”梅伊跳下横倒的老树,倚靠树干。途经树林的尸潮只剩下零星几头干尸,卡雷喘着粗气,翻过倒木形成的简陋屏障,将长剑捅进干尸的眼窝里。梅伊回望同伴,她的目光投出去很远,越过卡雷的肩头,横扫晨霭低垂的广阔水泽。“卡雷祖上世代狩猎为生,有他在,养活我们几个没问题。这么大的沼泽,即便真有一支僵尸军团,也未必遇得上。况且我们人少,果真遇上了,营地之间的小小空隙也足够我们通过。”
“白白浪费阻止他们的机会,好在将来后悔?我跟你去。”克莉斯走向梵妮。梵妮打量朝自己走来的高个子,努力辨别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的克莉斯是否同一人。“现下我能理解为什么你跟那位学士大人是朋友了。你可真怪,在帝国人里也是最怪的那一拨。平常是只缩头乌龟,勇猛起来却跟野牛一样蛮横。”
“动物的凶猛源于恐惧。”克莉斯在梵妮面前站定。“贸然冲出去只是送死,我有一个计划。”她换手握剑,苍穹剑身上繁复的纹章呼吸般忽明忽暗。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跳,攥着角弓的手渗出薄汗。他们都没注意到苍穹的模样。伊莎贝拉环顾周遭,其余人既粗心又眼瞎,就连那个好学成痴,为了纹章不顾旁人性命的诺拉学士也无动于衷。
眼花的只有你,你紧张又疲惫,因而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伊莎贝拉握紧角弓,血管在手掌濡湿的皮肤下静静搏动,犹如角弓的心跳。
第174章 光之冠
黑褐的小艇犹如一只声势浩大的愚蠢鸣虫, 它高举杏黄的翼翅,贴着尸潮右翼招摇而过, 隆隆的响声即便在百码开外也清晰可闻。五头尸鬼被吸引过去,它们跃上干尸肩背,披散的苍白毛发迎着朝阳与晨风,划出数道跳跃的弧线。手持黝黑长杆的死亡骑士也注意到了小艇,他轻抖长杆,尸群随即分开,为他露出冲锋的坦途。僵尸马裹满泥污的铁蹄践踏水洼,罩衣飞起,露出它杂乱的毛发, 前腿腐朽的皮肤与肌肉。这东西跑起来却丝毫不受腐坏身体的影响, 依旧健步如飞,与最好的北部大草原神骏不相上下。
驾驶小艇的是克莉斯, 诺拉学士负责鼓风的秘法道具, 两个沉默的柏莱人跟随她们。隐蔽在树林中的余人也在行动。按照计划,小艇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与攻击, 其余人则沿着战场边缘接近空堡。
“我的货,整整一船, 就这么完了!”踏出树林的时候, 梵妮第十八次抱怨。梅伊也对这次行动心存疑虑。“他们没有像样的骑兵与远程部队,巨人杀伤力虽然强大, 但是短时间内无法接近小艇。我们应该都上去,利用速度优势一口气穿越战场。暴露在开阔地带,一旦被发现……哼,冥河相会的时候你们要记起的是我现在这张脸,可不是被魔怪啃得歪鼻子缺眼睛的那张。”梅伊带领队伍走在最前方, 她手搭凉棚,估算徒步抵达空堡的时间,手臂绷带上干涸的血渍像块巨大的伤疤,分外惹眼。“一切顺利的话,也要近一个小时。诸神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尤其是您——总想在情人面前露一手的尊贵小姐。”
“我在努力帮忙,不是什么想露一手。还有如果我的确尊贵,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梅伊抿嘴偷笑。伊莎贝拉忽然意识到她是借自己来缓和气氛。这样做可不高明,再说了,我又不是涂抹油彩的宫廷小丑,专门负责娱乐大家。她虽然这样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不论克莉斯与她们偷偷商量过什么,眼下都是九死一生的危急时刻。
虚弱的朝阳底下,沼泽水洼反射出一片片灰白的光,快艇狭长的船身,僵尸马肮脏的铁蹄,尸鬼钩样的手爪先后将灰白撕碎。混乱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城墙底下。魔物难听的嘶吼与干尸喉咙深处的赫赫声犹如一条透明的血蛭,吸食活人的勇气与信心,将自己喂养得饱胀发亮。
他们一定怕极了。伊莎贝拉被拥在小队中间,他们远离战场,背朝朝阳升起的地方而去。伊莎贝拉回头眺望,正瞧见一头干尸陷落沼泽,它的同伴毫无顾忌,踩在它的脊背上,践踏而过。倘若这些家伙围攻黑岩堡……伊莎贝拉不敢去想。尸鬼与蜘蛛骑手的实力令人颤栗,然而最为可怕是惊恐。在此之前,没人见过行走的活尸,面对它们的突袭,训练有素的银狮卫尚且折损过半,盖伦侍卫长又能如何呢?捉住逃兵,把他们都塞进死牢吗?面对帝国人,我们尚可与他们正面较量,玩弄权谋;万不得已,总有土地可以割让,还有姻亲能够缔结,只要奥维利亚的呼吸还在,总有一天能够东山再起,但若敌人是一门心思吞噬你的非人族类……
伊莎贝拉一脚踩入深陷的水洼,冰凉的软泥缠住她的小腿,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中,周围的景象飞速旋转,爆破声陡然炸响。她的双耳一阵刺痛,紧接着是持续的耳鸣与眩晕。伊莎贝拉跌坐在水里,灰白的东方,烈火裹挟浓烟,红黑的火柱犹如扭曲的巨蛇,将天与地连通。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水面震颤,骇人的动静拳头般敲痛她的心口。背上的角弓陡然间骤热逼人,伊莎贝拉惊呼,梅伊的手臂伸入她的腋下,将她扶起。
“该死的,双子神在教会大脑门儿们摆弄秘法炸弹之前,应该先教会他们什么是同伴!威尔在上,但愿有朝一日,她不会被同伴捅穿屁股。”梅伊为诺拉学士莽撞的攻击骂骂咧咧,她话音刚落,远方浓烟滚滚的墙垒上方陡然间光芒大作。辉煌的金光刺痛伊莎贝拉的眼睛,铜号高亢的鸣叫在破空的箭雨,巨人沉重的脚步,无数金属与嘶吼声中飞驰。湿冷的地皮再次震动起来,土雨混合着泥泞,草叶,沤了不知多少尸骨的霉烂腥气倾洒而下。
地底冲出的战车?发狂的长毛象?伊莎贝拉取下角弓,对准战场的方向。梅伊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在那儿。”她搭在肩膀上的手一点力道也没有,听上去虚弱得像个被老师当场抓住作弊的孩子。“诸神呐,那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快告诉我全都是梦,一觉醒来,我还躺在绿影庄园的客房里,茶几上是吃剩的烤鸭和半瓶子酸葡萄酒。”
角弓的心脏与伊莎贝拉的一起狂跳。地面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摇晃不已,伊莎贝拉抓住梅伊的手臂,她也同样站立不稳,搂住梵妮与她贴在一起。乔蹲下来,望向喷吐泥雨的西方。沼泽混乱仿如末日。草皮四处喷溅,数十米高的垂柳被来自地底的巨力拱翻,飞向灰白的天幕。有人将沼泽捅了一个洞,藏在淤泥下的黑水不住喷涌。水柱冲上百余尺的高空,即便在千米以外,看上去仍然粗壮得吓人。这道冲破地表的巨大土龙卷,将天际撕开一道丑陋扭曲的黑褐创口,轰隆的巨响源源不绝,掀开伤口四下飞射。冥河腥臭的味道与磅礴的巨影一同喷涌而出,躲藏在污浊的水幕中。
“那是什么?”伊莎贝拉颤声问。她没指望能够得到回答。那东西看起来像头石塔样的巨大海参,正拼命扭动身躯钻出淤泥。它带刺的身体掀翻沼泽的黑泥,生有五瓣裂口的大嘴一开一合,吐出大片黄绿的烟雾。
梵妮站起身,朝向喷吐黄雾的巨兽,木然走出两步。“萨塔之蛇,还是一只皇后?月亮才红了这么几天,他们怎么做到的?裂口已经大到能让这玩意儿挤过来了?”
乔跪在水里,双手捂脸,呜咽声挤过巨掌粗糙的指缝,显得痛苦难当。“我们不该丢下大小姐跑出来,沙神在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乔松开双手,抬起脸来,粗犷的面庞上泪水横流。他望向梵妮,向她恳求。“还来得及,南门近在咫尺,趁金鸦还没有鸣叫。让我去,我也是守墓人的传人,用我的血!我可以代替她点燃圣火!”
“代替她?用你那十六分之一都不到的混血?”
“我可以的!我个子大,血也多!”乔半跪起来,粗壮的大腿泥泞不堪。他哭得像个脆弱的男孩,与他魁伟的身形相去甚远。梵妮对跪在面前的大个子视而不见,转向远方残破的空堡。“你当光明王是乡间旅店的黑心老板?只要是酒,兑多少水都收?”她攥紧拳头,指骨将皮肤顶得泛白,往日明媚的脸绷得像面皮鼓。
从未听闻过的异域乐曲自空堡城头响起,铃铛,皮鼓,陌生的弦乐传到耳畔的时候,只余下零星的回响,仿佛深夜倚靠在墙角的杂货商人手推车,就连推车人也不复存在,车上破旧的铜铃却依然叮当作响。
落寞的乐曲声中,城墙周围刷地伸出数十根旗杆,黄旗垂落,上下翻飞。若是距离够近,从城墙下望去一定颇为壮观,只是空堡实在太远,数米长的大旗看上去还不如手帕大,瑟缩在晨风中瑟瑟发抖。堡垒上方,灼人的光点徐徐升起,伊莎贝拉眯眼去看,仍被它光芒刺得双眼流泪。用手盖住眼睛。梵妮和着遥远的乐曲哼唱,腔调悠长古怪。
“我是萨塔之蛇,每日睡去又重生,直到久久远。我是萨塔之蛇,住在大地的尽头,我睡去又重生,每日重回青春。我是萨塔之蛇,连结四方飘零的记忆,返回开始之地再出发,直到久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