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回去蓝宫,不呆到第二天早上?”
最近已经很少了。艾莉西娅暗自懊恼。发这种牢骚也无济于事。毫无疑问,绯娜会度过这一段,她会好起来的。到那时她就会想起我来,记起她接受了我,在陛下面前,在万人眼前,接受了我的誓言,我的吻,我的……
向月神发誓,这些日子以来,了不起的艾莉西娅可着实憋得难受。她瞥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一眼。为了不让克莉斯瞧出端倪,艾莉西娅只得故作散漫。“放心好了,我会把你的冷脸放在心上,努力克制自己。”
克莉斯根
本没听进去,她扳过艾莉西娅的肩膀,强迫她朝向自己。“这条线索关系到别人的性命,我请求你暂时放下你的欲望!”
“哦?别人?哪个人的性命?”切,别以为就你的女人重要,我的就一定得向你的让步?我亲爱的绯娜是大陆上第一重要的女人。艾莉西娅与克莉斯对视,心里只想着她的羊皮书。
“当然是重要的人物。”
“重要?哪边重?体重?还是说——”艾莉西娅扬起手指,戳上克莉斯心口,“在某些地方,特——别——重?”
克莉斯的脸霎时间变得很好笑。既僵硬古板,又流露出扭捏与不自在。除了伟大的艾莉西娅,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位被奥罗拉殿下盛赞为“勇冠三军”的皇家骑士,实则胆小得很。她怯懦到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将视线移向别处。
“奥维利亚使节是重要人物。如若遭遇不测,两国冲突在所难免。”
“那就杀进奥维利亚好了。”艾莉西娅抱起手臂,扬起她明丽的笑脸。“蒙塔过后,留给咱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不多了。好不容易从学院熬出来,谁不想狠狠留下一笔,让史官们为自己争个没完?”她转回身,捞起水罐,对着瓶口咕嘟咕嘟灌了一气,跳上樱桃木桌坐着。
“我们这样的人,不该总被别人骑在头上撒野。到时候,得叫他们看看……”她再次扬起水罐,想要当做美酒豪饮一番,结果只剩几滴清水,可怜巴巴地挂在罐口。艾莉西娅啧了一声,用力将陶罐笃地放到桌面上。
“这算什么破理由呀?我的克莉斯爵士,亲爱的朋友。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嘛,你不说出口,怎么能得到幸福呢?”
克莉斯嘴唇蠕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艾莉西娅认为她在说“那种幸福,我用不着”。她的脸蓦地转回来,换回冷酷的神情——那张她整日罩在脸上的面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么做,并非出于私欲。”
“是的是的,你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为了缚在肩头的骑士的名誉。”艾莉西娅打个呵欠。“也不知道是谁,胁迫大学士,违反禁令,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搭救某些‘重要人物’。你拿艾莉西娅当傻瓜?当然,艾莉西娅完全能够理解。在爱情面前,是个人都难免冲动,做些傻事。”艾莉西娅身不由己地微笑,瞥向为绯娜准备的牛皮筒,岂料却惹恼了克莉斯。那家伙越发冷硬起来,像块冻了一万年的大理石。
“为了你的心情,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她阖上嘴,留出一个巨大的停顿。哼,准没好事,败兴王。没等她接下去,艾莉西娅已经不高兴了。
“你和殿下……也许她目前真的喜欢你,享受你的侍奉,不过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能保持起码的理智。”
“理智?哈,比如说?”
艾莉西娅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倒霉的是她这位死心眼儿的朋友从来不惧非难。她反而受到鼓舞似的凑过来,脸上的认真劲儿让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她的真诚。
“我想你很清楚。我也明白,这一天来得太快,感情上很难接受,可是……”她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望向窗外。艾莉西娅毫不客气,踢了踢她的大腿。“说,继续说,别跟朝廷上那些老太婆一样,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还要装出殚精竭虑的倒霉模样。”克莉斯抿着嘴唇,咬紧的臼齿在她皮肤地下隆起来,艾莉西娅越想越气,又踹了克莉斯两脚,渐渐用上了力气。
“说呀!你哑巴了?”
克莉斯倏地退向一旁,艾莉西娅一脚踢空。克莉斯没有真的退后,她靠过来,按住艾莉西娅的大腿作势安慰她,嘴里飞出的却是刀子般的话。
“成人礼之后,公主殿下将成为整个帝国最炽手可热的人物,直到她完婚。”
“呸,”艾莉西娅用力瞪她,“她不会和男人结婚,她说过,陛下从未表示反对。”
“那时候陛下只当她是个孩子。她是个女人,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与此同时,更是个重要的女人。对于殿下,不,对于帝国来说,她首先是公主,是陛下的胞妹;在那之后她是军团统帅,是朝廷重臣,是泽间广袤土地的领主;到最后,她才是一个女人。”
“说得你有多了解她一样!”
“我不了解,但我希望你能保持理智,以免受伤太深。”
“你懂个屁!”艾莉西娅咚地跳下地,狂躁地踱起步子。绯娜是爱我的,毫无疑问。在大竞技场里,在红死谷的地下,她吻了我,没有人可以在这种事上逼迫她。她的脾气的确难以捉摸,可是每次狂暴过后,她仍愿意让我留在身边,躺在她的四柱卧床上。没错,我紧扣过她的手,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男人胆敢这么做,一定会被她砍下双手!
“我们是相爱的。沐浴在爱中,一个人就将无所不能!对于相爱的情侣来说,入云的山峦,不见阳光的深涧都不存在,爱情给她们插上翅膀,让她们随时能够飞越阻隔,握住彼此的手;流言和嫉妒是不存在的,信任的光芒底下,猜忌的暗影荡然无存;陈规陋习有何可惧,规定是可以改的,实在改不了,还可以创立自己的王国。
是的没错,爱让人充满力量,而不是将气力从人体内夺走!你压抑了太久,全忘了爱情的模样!”
“爱情的模样……”克莉斯重复艾莉西娅的话,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再次望向窗外,艾莉西娅不知道她从空无一人的天井之中见到了什么。是她怯懦的倒影,是那个她明明在意得要命却始终不敢向她袒露心迹的奥维利亚女孩,还是那位被烈火焚为灰烬,有着琴师的手指与诗人的灵魂的蒙塔韦斯特公主。
“爱……”克莉斯顿住,她喉头滑动,似乎正费力咽下喉管里的鱼刺。“那可是沉重之物。我的朋友。”
第141章 苏伊斯大神殿(上)
沉重的銮舆摇摆着缓缓停下。旗手高擎狮旗, 蓝旗扑向主人的座驾,旗帜上雪线绣成的战狮舒展身体, 朝天际线上耸立的月丘亮出利爪。斜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绯娜又要了一桶冰镇酸葡萄酒,眼下酒桶外面挂着的水珠还有些凉。月丘的月白岩壁沐浴在残阳中,变得蜡黄干枯。月丘顶上,依山而建的苏伊斯大神殿仿佛染病,瘫倒在岩床上。
山脚下看不出来,但绯娜很清楚,神殿广场上,泪墙前一定挤满匍匐晃动的人头, 而朝觐的高峰尚未到来。伴随圆月初升, 从北岭,蒙塔, 铁沙群岛, 乃至黄金群岛远道而来的信徒们首尾相接,匍匐在神殿广场的粗白石砖上, 额头触地,凝神屏息, 以他们贫瘠的心中能想到的最虔诚和最卑微的姿势, 倾听大神官用那套据说只有神才能明白的语言吟诵经文。而那些运气差没能赶上满月祈福的,会在月丘两里外扎上帐篷住下来, 在接下来每一天的黄昏,月亮将升之前,沐浴更衣,爬上月丘,跪倒在泪墙前, 恭候神官诵经。如此折腾一个月,直到下次月圆,求得苏伊斯圆满的祝福之后,方可放心离去。
眼下,公主的銮驾虽然就停在望月道正中,可与别处不同,低眉顺目的朝觐者们又聋又瞎,六轮金柱的銮舆,十二匹绝无仅有的纯白骏马,一百二十位披挂银甲的狮卫,在他们跟前如同空气。丈夫背负毕生积蓄换来的贡品,妻子拉紧孩子,所有人都忘记如何交谈,全都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或是手里的十二月相转轮,一门心思赶往月丘。
真是感人,就连我这个公主,在他们眼里——不,在苏伊斯脚下——都不值一提。绯娜暗自苦笑。追究起来,我还是威尔的子孙,若是两位神祇打上一架,究竟孰强孰弱?仔细想想,这两位神明从未正面交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争斗?要不是那群秃驴居心叵测,我又怎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错的是他们,可不是苏伊斯。
绯娜长吁一口气,转向坐在身旁的奥维利亚人。
“第一次来?”
“嗯……”奥维利亚人的紫眼睛在月丘与帝国的殿下之间游移不定,似乎凝视一方就是对另一方的怠慢似的。绯娜有些不耐烦。
“你有多虔诚?月升之时一定祷告?”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你要是有,好些人的眼睛和舌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对你们姐弟来说,这是绝妙的倚仗。”
伊莎贝拉的注意力彻底被古怪的结论吸引住。绯娜微挑唇角,欣赏小雨燕的不知所措。“月丘不能纵马,接下来得换步辇,一路坐到泪墙前面落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