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送给亲爱的绯娜,她会高兴吧?她应该需求这个。艾莉西娅站起身,揉揉酸疼的肩膀。敞开的铜框窗外面,阳光酷烈,芒果树瘦长的叶片耷拉下来,小叶榕树葱郁的树冠间白光点点。书房下的天井内空无一人,看日头正午已过,她还什么都没吃,肚子咕咕作响。
去厨房拿点儿好了。艾莉西娅瞥向书房厚重的暗红大门。书房寂静无声,天井里雀鸟的鸣啭清晰可闻。她没有呼叫随从的意思。跟霍克家的其他主人不一样,她这位明显不受老爷喜爱的金发小姐身旁,鲜少有人侍奉。不过这段日子,莱昂德罗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为了接待宾客,霍克家以往准点生火,掐表熄灭的灶火已经连续燃烧了好多天。好多仆从都被调了过去,炉子总是亮着,酒桶从来不空。
当然了,这些外地贵族绝非为了迭戈公爵专程前来。公主殿下的成年礼是个冠冕堂皇的,约定俗成的借口。全国的贵族都乘着它冲进了洛德赛,唯恐城门在面前关闭。人人都想要绯娜,想要占据她有限的,宝贵的时间。
北岭省的子爵先是坐牛车,而后换乘马车,最后登船,花费两个月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为绯娜奉献的长毛象牙长若小艇,其上挂满象牙与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珠串,据称每只象牙上各有九千粒。子爵先生带来的皮草也是艾莉西娅生平所见最好的。挂在绯娜衣橱里的海獭皮,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这位阔绰的子爵很年轻,事实上,他继承的是表叔的爵位。听说那位表叔沉溺男色,没能留下子嗣便一命呜呼了。新任的子爵大人什么也不要,只求尊贵的公主殿下能够记得他的名字。
哼,什么都不要。
艾莉西娅踱到窗边,握住马赛克窗台锋利的边缘,咬紧牙齿。
这家伙和金牙葛利简直是一路货色。成年礼举行之后,意味着帝国的公主随时可以定下婚约。绯娜是陛下的胞妹,就站在金狮椅的扶手边上,与她结合的意义不言自明。事实上,她已经是泽间的领主,银狮军团的统帅了。不久之后,她还要接管第七军团的所有舰只与人员。虽然眼下陛下年轻健壮,小公主成长顺利,但日子还长得很,那毕竟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连百日命名仪式的日子都没到。她的幕布尚未拉起,而绯娜即将走上舞台。
不不不,这种情形由我来推想,总感觉跟谋逆似的。
艾莉西娅咬住的牙齿松懈开来。她不自觉地微笑,抚摸温热的乳白马赛克。我应该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去蓝宫碰碰运气。我可以把手册上卷先交给她,让她不至于总躲我。我得教她知晓,除了在床上侍奉,艾莉西娅在别处也是很有用的。
艾莉西娅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她兴冲冲转回书桌,将羊皮纸小心卷起,放入水牛皮筒中。书房的木门罕见地发出笃笃声,艾莉西娅什么也没想,朗声回应。
“进来,门没锁。”
蓝多皱巴巴的老脸出现在门缝后头,看上去没睡醒。艾莉西娅没放在心上,他不喜欢自己,单独碰面时总是无精打采,艾莉西娅幼年时便已习惯。
一定又是来传话的。艾莉西娅不想听老头子唠叨,转述的也不想。她抢在蓝多前面回答:“我今天不出去喝酒,一会儿去厨房找点吃的。有烤兔子的话让小茉莉帮我留一只,少刷点蜂蜜。”
蓝多毫无反应,不知是聋了还是傻了。就在艾莉西娅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仿佛只是有些迟钝。
“克莉斯爵士前来拜访。”
他退向一旁,两掌宽的门缝里露出克莉斯铁板样的脸。这家伙,又把脸板起来,有时候真怀疑她跟蓝多是亲父女。
“进来吧,快进来。搞得这么生分。你就是突然出现在被窝里,艾莉西娅也会搂着你一起睡觉,绝不把你赶出去。”说着,艾莉西娅走向门口迎接。蓝多推开书房门。他垂手站在克莉斯左手边,肃穆的脸上,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瞧瞧,多相似啊。莫荻斯大学士从未透露过克莉斯的身世,不过既然是孤儿,跟蓝多有血缘关系也很合理嘛!
“我有急事,要你帮忙。”
克莉斯走进来,高挑的身影挡住蓝多。待她步入书房,空出门口的位置,干瘦的蓝多已不在门前侍奉。走廊间他急促的皮鞋声显得清冷,连和小姐告辞的功夫都没有,大概是要赶去冥河赴约。艾莉西娅不以为意,推了一把门板,将它合拢。
“代我去趟鸦楼吧。”克莉斯在书桌旁转过身,墙边明明有三把空椅子,都是带靠背的柔软扶手椅,她偏要站着,手边就是珍贵的牛皮卷筒。艾莉西娅倒也不怕她偷看。偷情,偷溜,偷拿,这类带事儿她这位古板的朋友都不会干——事实上,艾莉西娅肯定她只是不屑于干。
“燃鹰造访乌鸦的地盘,总得有个名目吧。”艾莉西娅没有招呼克莉斯。她径直走到墙边,把屁股扔进距离书桌最近的一把椅子里,仰面望着她高大的朋友。“相信我,要是艾莉西娅有法子让你官复原职,用不着你开口,她早就去了。”
“我对此并无……”
“得了,这儿就咱俩,硬撑什么呀?”艾莉西娅环顾书房,盛酒的釉罐早已喝干,被她随手搁在窗台上。她咂咂嘴。也罢,就算斟满酒杯送到面前,清高的克莉斯爵士也只会板着脸,冷冰冰地送你一句,“白水就好。”
“你的朋友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呢。最近绯娜和老头子心情都很差。等情况好转,艾莉西娅一定帮你想办法。”
“我说过,不是那件事。”
“好吧。”死鸭子嘴硬。艾莉西娅蜷起腿踩上椅面,白了克莉斯一眼,假装她没有瞧见。这家伙,分明把荣誉看得比命还重。当然了,换做是我,拒绝双子塔的邀请,一意孤行选择了武技的道路,最后却混不出个样子来,我的脸上也挂不住,更何况屁股后面还有头蠢牛撵着。一想到“白牛”米诺得知克莉斯免职的消息后那张狞笑的蠢脸,艾莉西娅就一阵胃疼。
艾莉西娅拍上座椅扶手站起来,为自己难受的胃袋寻找水罐。克莉斯平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需要你去一趟鸦楼,帮我运具尸体出来。”
“什么?”艾莉西娅听清了,她只是不愿相信。她往白釉杯里倒满柠檬水,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克莉斯以为她真没听清,绕过书桌站到她面前,郑重其事的模样让艾莉西娅很想揉上她两把。
“事关重大。若是卡里乌斯将军不同意,我教给你办法,你可以在冰库里当场解剖,把状况记录下来,带出来给我。”她的脸皮绷得很紧,简直比刚才更严肃了。末了,还要补上忧心忡忡的一句。“但愿还来得及。”
艾莉西娅用力咽下一大口柠檬水,随口问道:“什么人这么重要?”比我的绯娜还要重要?浑身尸臭让我怎么去见她?她装作若无其事,瞥向静卧在桌面正中的硬皮筒。皮筒正面缝有白绢,混合金粉的墨迹闪闪发光。
克莉斯注意到她的视线,她很快明白过来,艾莉西娅从她的金眼睛里读出忧虑的味道。
“让你父亲知道,会抽得你皮开肉绽。”
“那得有人告密。”
“犯不着。他会逼问,你哪里沉得住气。”
艾莉西娅耸耸肩。“艾莉西娅又不是没腿,她会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混迹港口当个水手?”
“东西到了绯娜手里,他还能抢回来不成?”艾莉西娅撑起身体坐上桌面,好叫视线与她高大的朋友平齐。艾莉西娅笑笑。“实在不成,我可以跟你一样,去当乌鸦呀。”
“说谎。”
“才没有——至少从某个角度来说,并没有。”艾莉西娅双手反握住漆得光溜的桌沿,晃荡双腿。“比武大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必须要赢。现在我赢下来了,不仅是头名的桂冠,还有绯娜的心。我犯不着理会老头子了——”
不用担心被他押上舰船,跟满身臭汗的下级士官挤在船舱里,咀嚼不新鲜的大麦面包,佐餐的只有兑水的劣等啤酒,还没消化完毕,就得被迫加入船歌的合唱而不是半卧软榻,欣赏歌手美妙的弹唱。最糟糕的是,她要随舰南下黄金群岛,从兄长手里接过戴上项圈,串成长串的赤裸奴隶,把他们塞进船舱里。心中展开的景象让艾莉西娅心烦意乱。她跳过这段,将自己荣光闪耀的辉煌未来展示给好友。
“你瞧,我拿下了冠军。按照惯例,我极有可能披上狮卫的金披风;要不就是禁卫军。当今两个禁卫军团中,一名元帅,四名将军都曾是步战冠军。还有,眼下我可是跟绯娜在一起。”笑意不听使唤,不由自主涌上来。“她最近心情不佳,可终归会好起来。最迟不过明年,我的任命一定能下来。到时候——”艾莉西娅跳下木桌,啪啪拍响克莉斯的胳膊,做出保证不会忘了好朋友的自信笑容。
“到时候尸体早就烂了。”克莉斯大煞风景。倘若泛大陆有一种让人吃瘪比试大会的话,毫无疑问,眼前的家伙将轻易拔得头筹。
“你到底去不去?”
“我要去趟蓝宫,回来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