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洛德赛日久,从未朝觐,大神官生我的气了吗?”她扭着屁股走路,看上去毫无威严,话里都是傻气。
“你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绯娜如实相告。事实上,就连她也觉得,这事透出一股子怪劲儿。也罢,正好瞧瞧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绯娜跟随神官踏上大理石台阶,伊莎贝拉与凯跟她身后,再往后,如海的信众群渐渐嘈杂起来。大人背着贡品,小孩拽着父母的衣角,脚步声,祈求声,啜泣声漫上石阶。相形之下,大神殿安静得简直冰冷。大神官从不在神殿门口接待宾客,赐福的祭坛前空无一人,只余那枚残缺不全的银白光点,有气无力地上下晃动。
三人从祭坛旁沉默走过,跟随神官步入廊柱之间。苏伊斯大神殿的白石廊柱比人还宽,每根高达十二米,步入其间,似乎闯入了幽深的丛林。高空的冷风在这些沉默的石树间穿行,雕成人手模样的灯座从墙壁中伸出来,熊熊火光将苍白的石墙照得发黄。神官带领他们沿着熏黄的石墙绕开大神殿正门,穿过瘦长的中庭,进入大神官会客的偏殿。
奥维利亚人被偏殿的穹顶惊得倒抽一口气。绯娜忍不住嗤笑。“没进过高房顶的屋子?”近日来她胆气颇有些壮,这会儿也如实回答:“在我到过的地方,它的屋顶是最高的,设计它的人必定才华惊人。”伊莎贝拉仰起脖子,面向穹顶正中象征明月的顶灯。灯光在昏黑的偏殿中打开一道笔直的光柱,光芒照亮伊莎贝拉的脸,跟外面的真家伙不一样,完全不红。
“要真有才华,该料到月亮变红的这一天。”绯娜望向苏伊斯神龛。女神一如既往,捧月沉思,全然不知墙壁外的事情变得有多可笑。秃驴们自称月神的代理人,可对女神变红这件事,他们全跟瞎了一样。愚蠢的信徒,居然千里迢迢赶来寻求他们的帮助。行行好,睁开眼瞧瞧,这群秃驴连把自己宫殿的月灯变红都做不到。
绯娜望向神官泛着亮光的后脑勺,冷笑道:“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女神只是生理期到了而已。”虚空神官扭回身,绯娜以为她要发怒,结果她面色平静,显然已经聋了。
“两位这边请。”虚空神官伸出手臂,目光略过人高马大的狮卫。
不仅聋了,而且相当瞎。
绯娜忍不住提醒她。“我的亲卫得跟上我。”
虚空神官连眼皮也不抬,浅灰的眼珠被遮住近半,缓缓转向绯娜。“大神官保护月光下的所有人,殿下若是不安,正可求助。”
我?向他求助?
与其说她可笑,倒更觉得她无礼。绯娜握住剑柄,怒气充盈她的胸膛。凯凑上来,身上盔甲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偏殿中回荡。
“我可以等
在门口,殿下。”
“随便吧。”
绯娜松开剑柄,大步走向长廊。虚空神官快步追上来,软底鞋擦过大理石地板,沙沙作响。哼,她最好多些着急的时候。绯娜撇下两名随从,率先步入长廊。为了彰显神圣宏大,走廊的天花也造得极高。墙壁上蜡烛在灯罩里无声燃烧,些微的光亮仅能勉强照亮石墙的一半。墙壁的大部分被昏暗无情吞没,墙顶雕塑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似乎丑陋的石像怪正蹲坐在那里,注视着帝国的主人。
“请进。”虚空神官躬身为殿下开门。她只稍触到了门把,门板随即自行向内打开。会客室正中的地板上,马赛克拼凑出众神向月的繁复图景。大神官孟菲的靠背椅架在威尔头顶,瘦老头坐在他的靠背椅上,笑盈盈望过来。不过这么会儿功夫,他就换下了赐福时宝光四射的华丽僧袍,只着白绸僧衣。大神官左右手边各有一张樱桃木椅,一张小圆桌被三张椅子围在中间。他面前的桌面上放有一个四方盒子,烛台被摆在圆桌中央,蜡烛昏黄的泪水凝固在烛台的金属托上,堆成小丘。
他等了很久?绯娜有些疑惑。大神官背后,暗红的月亮斜挂在青灰天幕上,微弱的红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仿如噩梦中的场景。但至少时间没问题。什么纯洁简朴,忠诚谦卑,真是天大的笑话。绯娜吸吸鼻子,没发现奇怪的味道。要是这秃驴胆敢用有毒的香薰害我,他们苏伊斯神官的命运也彻底到头了。
绯娜大步走进去,大神官咧开嘴,烛火在他乌黑的眼底跳动。“别来无恙,尊敬的殿下。见您精神抖擞,诸神深感快慰。”
“那可要请大神官大人替我多谢诸神了。”绯娜不痛不痒地回答。她在大神官右手边的椅子上落座。木椅没有软垫,大神官报以歉意的微笑。“请您原谅。主神艰难的日子里,做奴仆的更要克己勤俭。”
我又不是她的仆人。你在殿外的时候,哪回称得上俭省?
大神官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答道:“为信众注入信心,也是神仆重要的工作。”他轻摆手臂,捏住纯白的宽袖,屈指指向空着的座位。“伊莎贝拉小姐也请入座。”
伊莎贝拉连忙道谢。
她收起肩膀,步子迈得足够小,一副拘束的奥维利亚模样。也难怪,要是被一个满脸没毛的怪老头盯着瞧,一般人都会紧张。绯娜简要说明来意,大神官缓缓点头,笑意不减。
“神殿已挑选出二百一十六位虔诚纯洁的僧侣,从下一个满月之日开始,他们将为殿下诵经一百八十天,为您祈求平安,健康与美满。”
“有劳。”她本应接见这些为她祈福的秃头,再衷心恳请大神官莅临她的生日庆典,但这地方让她浑身不自在。应该推举一位别的神祇坐上主神的位置。战神,贸易神,酒神,风神,随便什么神都好,只要他们的大神官没有这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虚伪笑脸。
大神官本人浑然不觉,他倾身握住圆桌上的木盒,木盒盖子雕有十二月相,苏伊斯的满月符被刻在中心。月神保佑,我可不想再收到奇怪的礼物了。
绯娜很少祷告,即使虔诚做了,也从未成真。然而此刻她毕竟身处苏伊斯大神殿内,想来此刻与以往不同。大神官转过木盒,将开口对准伊莎贝拉,掀起盒盖。木盒内部铺了青蓝的天鹅绒,正中躺着一支泪滴状的玻璃小瓶。
天呐,这个。绯娜肚里猛翻白眼。伊莎贝拉被大神官展示的圣香油噎住,为难的神色藏也藏不住。
“您对圣油抱有疑虑。”
“不,我……”
“抵达洛德赛这段日子以来,您是否一直睡眠不佳?尤其从红死谷死里逃生以后,您时常梦到古怪的情形,非但如此,连个性也变得与以往不同。您的贴身侍女,可曾对您吐露过实情?”
他是猜的,还是在宫里眼线众多?绯娜立刻决定更换泉园的仆从与帮佣。要是让我发现谁给大神官通风报信——绯娜咬紧牙齿。伊莎贝拉比她还要震惊,事实上,她虚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思全写在脸上。绯娜看不下去,出言相帮。
“您把她逼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吾曾跪月祈祷,请求女神照亮您的心,让您发现深藏其中的勇气。”大神官不理会绯娜,将木盒推向伊莎贝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乌黑的眼珠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粘到伊莎贝拉脸上去。
这瓶油要是没问题——绯娜瞥向木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玻璃瓶肚子凸起的一角,烛光让它看上去分外的黄,不像能吃的样子。这油要是没问题,那就找出其他有毛病的地方。不能调查神殿账本,总有被掩藏起来的命案,被算计的贵族,被违抗的旨意。绯娜直起身子,轻吁了一口气,自从上山以来,头一回感到安稳。
第143章 鸦楼
蓝花楹仍在盛放。
因为皇家徽章的缘故, 蓝色在帝国是高贵的颜色。来往的车辆与马匹将大道上的花瓣碾成泥,泥水把铺路的碎石染得一团紫, 一团黑,活像刚被饱揍了一顿。影子样的鸦楼矗立在林荫道深处,塔楼背后的蓝紫花团让它的黑更加扎眼。真是栋丑楼。
挽马沉重的喷气声逼近,赶车人声音沙哑,高呼“让道”。艾莉西娅勒住马,向后望去。那是个左撇子,套着乌鸦的黑甲,熬红的眼珠子直勾勾望着她。囚车上拳头大的铜牌被擦得铮亮,上面的编号代表它属于第九尉队。
乌鸦的编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亲切。他们揍了克莉斯, 在她不能还手的情况下。扯什么妨碍公务的鬼话, 根本就是欺负她!艾莉西娅握紧缰绳,想在男人脸上找出他参与殴打的证据。
“请您往旁边挪挪。”
“不照办的话, 你要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把我也抓进去吗?”
左撇子磨了磨牙齿, 丢给艾莉西娅冷漠的一瞥,吆喝挽马动起来。
为了方便囚车出入, 通往鸦楼的林荫道不算窄,但要在两辆囚车并行的情况下容下艾莉西娅的战马, 仍有些困难。囚车的大轮子隆隆滚动, 木轮的铁钉擦过艾莉西娅的腿,甩起的蓝黑泥星落到她新擦的红皮靴上。
艾莉西娅不清楚囚车通常是装几个人, 她既不负责赶车,也没享受过搭车的待遇。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辆车肯定超载了,它旁边的那辆,身后的那辆, 以及再后面那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