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蜘蛛骑手之后, 克莉斯领来她的朋友, 伊莎贝拉带领她们找到苍穹。巨剑横卧在地,跟她离去时没有区别。克莉斯收剑入鞘, 手握发光的细管站在当中, 与艾莉西娅,伊莎贝拉面对面。艾莉西娅爵士负了伤, 肩膀衣料颜色深沉,止血带的死结从她肩上的破口露出来。爵士脸色灰白, 被汗濡湿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连伊莎贝拉也能看出她的虚弱。天呐,那个战胜“恶龙”斯坦, 负伤击败“白牛”米诺,夺得步战冠军桂冠,赢得公主青睐的双刀武士,居然在害怕?
对于艾莉西娅爵士在比武大会中的英勇表现,伊莎贝拉记忆犹新, 她还记得她的笑容,记得她掀开头盔,金发如阳,意气风发的样子。些许小伤不会令她疲敝至此,更何况,还有挚友陪伴,她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伊莎贝拉试图从克莉斯身上搜寻答案。秘法绿光照耀下,克莉斯肋侧仿佛生有苔藓。伊莎贝拉追问过,克莉斯坚称都是敌人的血,皮甲的破口并未伤及皮肉,可她垂下胳膊挡住肋骨的样子令人生疑。伊莎贝拉没有全信她,但总不能拉开克莉斯的手臂,凑过去检查她的伤口吧?那岂不是……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不合时宜罢了,况且——伊莎贝拉抬起眼,克莉斯立刻移开目光,避免与她对视,相遇时的温柔仿如春雪,一触即化。不过没关系,总比以前好得多了。那柄奇弓正跨在她肩膀上,腰侧是硬皮箭壶,羽箭与角弓带给伊莎贝拉力量,信心与希望。她摸了摸箭壶,硬皮箭壶缝制粗陋,羽箭好上一些,她试射过一支,问题不大,只是赤红的箭尾让她颇有些在意。
“按先前说好的办。”克莉斯忽然下定决心,艾莉西娅抱臂拒绝。“我们说好过什么?”
“我断后。”克莉斯望向伊莎贝拉,但只略瞅了一眼,活像她丑得不堪入目。“你们沿着路标继续前进,弥兰达是出色的斥候,可以完全信任。”
“噢,瞧瞧,又到了战斗的前奏,情人面前逞威风的必要段落。”
这个讨厌鬼!若非身处险境,真想撕烂她的嘴!伊莎贝拉握住胸前的弓弦,猛地转向艾莉西娅,怒目而视。顶着一头泛绿金发的爵士扯开嘴角,作出难看的假笑。“艾莉西娅可在为你心上人的性命耗费唇舌,蠢蛋小姐。”
“大战之前切忌扰乱队友心神。”
“是吗!那么您呢?尊敬的克莉斯爵士,‘勇冠三军’的储君亲卫。说定了,让你的妞儿先走,我陪你留下。”艾莉西娅蹲下来,像条固执的老狗。克莉斯双唇拉成一条直线,比平常更加严厉。“情况有变,先前我的武器遗失——”
“遗失?”艾莉西娅鼻孔里喷出讥笑,“不是你有意放弃的吗?下面是有点儿黑,不过艾莉西娅还没瞎。你的妞儿……”
“别叫她‘妞儿’,人家有名字!”
“噢,‘人家有名字’的小姐在,你豁出性命也要逞威风?诸神呐——”艾莉西娅拉下脸皮,作出眼角耷拉,嘴唇歪斜的怪相。“我的朋友,以冷静闻名的克莉斯,几时成了一个疯婆娘?一会儿不要剑,一会儿又要捡回来,一下子说‘艾莉西娅跟我一起’,一下子又要一个人去送死。”她倏地站起来,松开双手,美貌与从容重新回到她脸上,甚至还有显而易见的郑重其事。艾莉西娅转向伊莎贝拉:“我们合力打昏她怎么样?”
“艾莉西娅——”剧烈的晃动摇散克莉斯的余音,路面化作甲板,摆荡起来。伊莎贝拉猝不及防,委顿在地。头顶上,灰尘与碎石簌簌落下,小石块打中她的发顶,肩膀,与握弓的手。克莉斯蹒跚向她走来,艾莉西娅拔刀哀嚎,喷出一连串脏话。“怎么又他娘的过来了?艾莉西娅很怀疑你脑中那所谓的地图,朋友,说不定,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妈的,快退,搭上你的箭啊,有名字的小姐!”艾莉西娅大呼小叫,脸刷地白了下来。克莉斯赶至面前,伊莎贝拉握住她的手站起来,视线越过克莉斯,望向来时路。
宽扁的洞口外,朦胧的火光穿透团团坠落的灰雾,为乱石,裂隙,武士着上铁锈的颜色。发黄的天然细腰石柱上,一个庞大,佝偻,破碎的影子吸引了伊莎贝拉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活物,一团蠕动的,拖拽铁索的鲜活影子。束缚它的铁链想必极粗极长,铁环相互摩擦,链条撞击地面的不详声响四处乱窜,远近难辨。
不,它绝不会太远,若是被它逮到,连一声尖叫也来不及发出,就要被它活活撕成碎片。
伊莎贝拉打个寒噤,望向克莉斯,对方已经拔剑在手,伊莎贝拉见状,取下背上角弓。地穴的摇晃余威尚存,第一只鬼腹蜘蛛便已跳跃进来。它落在爪状的乱石中间,背上的骑手挥舞火把,吱哇乱叫。伊莎贝拉搭箭引弓,克莉斯握住她控弦的手,生茧的大手将她的完全包裹在内。
“在你射程之外。节约箭支。”
“听她的,妞儿。”艾莉西娅走过来,转动肩膀,摆出作战的架势。她那柄不发光的家传宝刀上赫然有一处细小的豁口,不知是一时失手抑或恶战所致。“这东西眼神儿不行,太黑了啥也瞧不见,但皮实得很,给我照准脑袋射,最好打中眼睛,倘若只是脖子中招,可别指望他立时死透。倒霉玩意儿可比咱们的金狮卫硬气多了。”
“他们有语言,会交流,也懂配合,目前尚无领会大陆语的迹象。”克莉斯替朋友补充。“我们杀过一些,敌人不知从何而来,源源不绝,千万别和他们纠缠。”
克莉斯双手握剑,竖起苍穹,苍蓝的淡光让她的眉弓与颧骨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一定经历过恶战。伊莎贝拉瞥了一眼她濡湿的肋部,五指收拢,握紧角弓。落在石林中间的蜘蛛骑手却倏地跳走,蜘蛛纺锤状的胖肚子转眼消失在洞窟皲裂的入口后面,愤怒的咆哮泉涌而入。洞窟扁圆的入口遭受重击,轰隆声震耳欲聋。鬼腹蜘蛛消失的裂口猛地崩碎,马驹大小的石块旋转甩出,砸毁手指样竖起的石林。腾起的飞灰模糊视线,火把的光芒将它染黄,仿佛飘荡的疫瘴毒云。一个磅礴的巨影拱进毒云内,轮廓模糊,嚎叫凄厉。它扬起手,捣毁悬垂的石柱,将它甩向无人的远方,手足间镣铐响个没完。被它扔出的石柱啪地撞上岩壁,断作数截,震落一阵石雨。
艾莉西娅高声咒骂,震动的洞窟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咱们还能再来一次,让这鬼东西撵着我们,直到把艾莉西娅踹进冥河——咳咳咳——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奴隶打发走,我好歹也是世袭贵族,这下子连个陪葬的都捞不着——咳咳——”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计较陪葬?不过艾莉西娅的忧虑不无道理。飞灰,石粉,昏黄组成的烟雾里,山丘一样的巨影直起了背。它探出一只巨手,树干样的粗壮手臂齐肘折断,撕裂的伤口上糊了一层沥青样的东西,惨白的断骨戳出沥青表面,断口参差不齐,难以想象怎样的存在才能做下这样的事。
疼痛教那怪物发狂。它扭动驼背,猛甩完好的右臂。生满硬茧与包块的巴掌大如石磨,浑浊的空气被它呼地扇开,显露出巨人骇人的丑脸。
“我在做梦。”伊莎贝拉喃喃自语。十七年来,她做过的所有噩梦,加起来也不如眼前的骇人。那东西长了一张脸,一张似是而非的人脸。它秃脑袋,低额头,眼窝是两个深黑的窟窿,眼球只是当中枯黄的圆斑。不管这东西从前视力如何,眼下肯定糟糕透顶。它的左眼框业已砸烂,眉骨塌陷一半,剩下的碎骨与几片皮肤相连,随着巨人笨拙的行动晃悠。那几片碎骨搅得它心烦意乱,它抬起断肢去摸,恐怖的伤口让它勃然大怒。那东西张大嘴,愤怒咆哮,两颊纠结的筋肉拉开,露出下颌四枚匕首样的巨大犬齿。巨人戴了一只扎进脖子的荆棘铁项圈,项圈两侧垂下铁链,黑铁链条甩动不已。
“这玩意儿又蠢又疯,我们再试一次,只要毁掉他们操纵它的东西……躲开!”克莉斯抓住伊莎贝拉手腕,将她拽个趔趄。伊莎贝拉握紧弓,尽全力跟紧克莉斯,唯恐自己或角弓落在后面。
枯目巨人甩动它巨大的胳膊,粗腕上铁镣哐当作响。手臂砸下之前,断裂的铁链率先抽中地面。它像一道有力的钢鞭,石块发出可怖的巨响,崩裂垮塌,巨拳随即跟上。它看上去并未尽全力,被铁链抽出凹槽的岩块仍应声塌陷。拳头提起的时候,伊莎贝拉方才落脚的地面赫然出现一个浅坑。硬脆的砂岩蛛网般龟裂,艾莉西娅持刀站在地面鞭痕顶端,双脚大开,噘起嘴唇吹了记响亮的口哨。
与它粗壮的下颚与令人胆寒的利齿相比,巨人的耳朵几乎只是光头上的两处凹陷,然而它无疑在自己制造的混乱当中辨认出了艾莉西娅爵士微不足道的挑衅。枯目巨人摆动双腿,咆哮着冲向艾莉西娅,它活像暴晒了一整周的烂鱼车,腥臭差点儿教伊莎贝拉背过气去。
巨人脚戴铁镣,蹒跚而过。它伸长手臂,摘下洞顶石柱,朝艾莉西娅狂乱挥舞。空气的低吼令人心惊,若是活人中上一棍,注定得化作糊墙的泥浆——由烂肉,碎骨,与内脏酱汁混合而成的浆糊。伊莎贝拉为克莉斯的好朋友捏一把汗,好在巨人准头极差,艾莉西娅就地滚过,利落起身,高举宝刀,继续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