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你为救人而来,又不是赴宴。伊莎贝拉捂住肚子, 告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饥饿上。想想看, 你终于能做件像样的事,做你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你可以救她, 报答她多次拯救你的恩情,也能改变你在她心中的印象……我为什么要在乎她怎么看我?可是如果……既然……我为什么不能在乎呢?
她抬眼望向前方,柏莱人宽大的背影给不了她任何答案。长得像个盲女的鲁鲁尔走在前面,马奇高举火把,沉默相随。印象中, 马奇是个不善言辞的固执战士,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说服那个粗鲁的女人同意携带她进入地下,伊莎贝拉不得而知。
一切都发生在她晕过去的时候,待她醒来,他们早已脱离学士驻地,周遭既没有矮胖的瓦房,也见不到星光朦胧的地平线,就连马车也不见踪影。火把跳跃的光源下,鲁鲁尔的银瞳金属般反着光,神情冷漠厌弃,绝不欢迎她这个小小帮手。事实上,伊莎贝拉认为她做了些什么,才促成自己的苏醒。伊莎贝拉摸向鼻下,她记得很清楚,刚刚醒来那会儿,她的眉心,鼻底都火辣辣地疼,皮肤微微红肿,但她不打算抱怨。马奇尽了全力,她不过曾按约定付出几枚银币,居然赢得这位柏莱战士的友谊。醒来之际他手持火把,蹲在一旁守护着她,像只铜色巨犬。他的獒犬坐在他身旁,伸出舌头舔舐前爪。犬只宽大的脚爪毛发凝结,红斑处处。那绝不是它毛皮本来的颜色,当时伊莎贝拉别开脸,不忍细看,不料收获鲁鲁尔的讥笑。
“怕血,怕死,怕吃苦。现在滚出去还来得及。”
绝不能被他们认作累赘。能否找到克莉斯暂且不谈,被抛在这迷宫般的隧道深处,只怕要跟蜜泉传说中的莉莉一样了。伊莎贝拉握住帝国弩的皮带,努力忽略破皮的脚与皮带勒肩的疼痛,快步跟上。深黑的地道前方,獒犬洪亮的吠叫不知被放大了几倍,回声追着回声,气势汹汹而来。马奇说了句柏莱语,语气兴奋,就连那个债主模样的鲁鲁尔,也小跑起来。
柏莱人的小跑,对伊莎贝拉来说近乎疾跑。她追着晃动的火光,背负沉重的武器跑过凹凸不平的砂岩地面,追上两个小巨人的时候,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火光中,血爪拱起背,压低胸脯,朝缠在石笋上的一截长绳吠叫。它高大的身形在崎岖的岩壁上留下庞大扭曲的影子,绳索诡异的艳绿光芒照亮半塌的通道,让獒犬发绿的剪影看上去像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怪兽。
柏莱人在用他们的语言交谈,伊莎贝拉顾不上害怕,也捋不顺气息,连喘带喊向绷紧的绳索奔去。她高呼克莉斯的名字,声音沿着地道传出很远。
“蠢蛋!”
经过鲁鲁尔身边时,她破口大骂,伸出狼牙棒的长杆要将伊莎贝拉绊倒。伊莎贝拉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能耐,居然在疾跑中即时跃起,避开柏莱人的阻拦。她如愿扑向坍塌的洞口,迎接她的却是一道弩矢般的亮白闪光。那东西擦过她的脸颊,切断她的发缕。她似乎被刀锋割中,惊呼着捂住脸颊。面庞没有血液溢出,只是如死人一般冰凉。她垂下头,这才发现被隔断的发梢已染上一片雪霜。冰寒在她身后绽放,霜花凝结的声音如此明晰,让人毛骨悚然。就连勇敢无畏的帝国獒也由狂吠转为呜咽。寒霜挥动它苍白的手指,涂抹地道,冰霜四处蔓延。它们爬上墙壁,在凹凸的岩壁间凝结出半透明的雪花,很快侵染上伊莎贝拉的长靴。寒意透过牛皮渗进来,伊莎贝拉牙齿相击,捂着脸颊颤声询问:“是哪位秘法师大人?我们,我们是为搜救友人而来,无意冒犯。”
深坑中传来一声嗤笑。“能发射冰弹的蠢货俯仰皆是,血液里流淌着对真理炙热渴求的秘法师却难得一见。”
是她?诺拉泛光的大脑门儿立刻浮现眼前,伊莎贝拉望向深黑的洞窟,在黑暗中搜寻学士精光闪烁的傲慢蓝眼。她背后的柏莱人窃窃私语,用他们难懂的语言。她瞥向身后,马奇半跪下来,嘟哝着什么,神情恳切,鲁鲁尔则是一意孤行的决绝。她甩开马奇,跨过血爪,大步赶来。伊莎贝拉以为她要对诺拉不利,心中不由惆怅。诺拉学士是位高级秘法师,虽然令人讨厌,可终究是克莉斯的朋友,再说坐视秘法师被杀害,安德鲁也不会高兴。我能拦住她吗?她摸上帝国弩的背带,揣摩将它取下来的时机。被鲁鲁尔袭击后,头颅的钝痛尚未完全褪去,伊莎贝拉很清楚,这女人不是马奇,顾念旧情,要是坏她好事,说不得就要赶在诺拉学士前面,被她的狼牙棒捶成肉酱了。
然而女人甚至没抬眼看她一眼。她扑向伊莎贝拉脚边,抓起一块碎石,捧在手心。她神情异样,震撼的呆滞之中隐含压抑的狂喜。她拂去石块上的霜雾,抚摸其上雕刻的文字样符号,念出一串拗口异样的咒语,那声音极为低沉,简直像从她胸腔里发出来的。
经她提醒,伊莎贝拉这才注意到自己跪在乱石之中。先前她过于急切,以为这些只是地道崩塌形成的碎石堆,仔细一看,显然绝非如此。触目所及,周遭皆是红死谷独有的淡红砂岩,崩落的砂砾间,藏有不少煤块般的黑石。她伸手摸了摸,那东西滑腻如脂,让她想起深锁在柜底的那串沉重的玉石项链。
“谁在哪儿?是谁,谁唤起了它的秘法波动?!”诺拉学士的嗓音因失控而显得怪异,活像叫卖整天的熟食小贩。那条悬挂她的绿绳子活了过来,活物般自行收缩,将她拉向洞口。她的声音让鲁鲁尔清醒过来。她重新板起脸,将手中石块塞入腰包,俯身拾起狼牙棒。伊莎贝拉慌忙去解重弩,结果不知哪颗螺丝与她猎装的缝线勾在了一起。她扭动肩膀回头查看,鲁鲁尔的视线如有实质,冷冷地落在头顶。
伊莎贝拉听见狼牙棒
挥动的沉闷风声。她就地滚倒,趴在乱石堆里,帝国弩仍只取下一半,皮带别扭地绷在肩头。幸而女人的目标不是她。她模样凶恶的武器挥向学士,棘刺扎进绳索里,棍棒撞击坑洞断面,洒下一阵碎石雨。诺拉学士大声咳嗽,被她称作冰弹的东西仿佛嬷嬷故事里的光精灵,拖曳着淡薄如纱的白尾,倏地飞出。狼牙棒沉重黝黑的铁头被它掀起,白霜蹿向手柄。鲁鲁尔面不改色,阴沉着脸再次出击。这回狼牙棒挂着霜雪的尖刺挥过学士头顶,挂住她的兜帽,刺啦将之扯破。
“偷袭学士,可是重罪!”伊莎贝拉尖叫者劝她,柏莱人充耳不闻,抡起武器,眼看要将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瓜砸得汁水横流。马奇带着血爪赶上来。獒犬当先,脚爪踏碎新结的薄霜,马奇的草鞋跟在后面,残破的鞋底在霜雪上打滑。小巨人脚下趔趄,只得用及胯高的长木棒撑住身体。
伊莎贝拉瞅见他握在手里的硬木棒,泛黄的木棒顶端留有一块黑红的污迹,直觉告诉她,在帝国,马奇绝非如在奥维利亚境内一般和善。
“学士大人,快逃吧!”伊莎贝拉解下重弩,一心要襄助。这玩意儿虽然厉害,但上起弦来尤其费事,远不如她用惯的角弓。她蹬住弩臂将它撑开,马奇拎着木棍走向她。“马奇的朋友。朋友不打朋友。”
“诺拉学士也是克莉斯的朋友呀!”克莉斯的名字让马奇停下脚步,伊莎贝拉以为抓住救命稻草,续道:“你们认识克莉斯对不对?她帮过你们?这样杀死她的朋友,她不会高兴的。”
马奇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头领,女人舌头打卷,说了一串柏莱话,伊莎贝拉听着心中惴惴,只觉不会是她希望的答案。她默默将弩弦硬拉到底,血爪警惕地望着她,黑褐的狗眼里火光跳动。柏莱语再次响起来,却不是从地面上两个柏莱人口中发出的。两个小巨人同时愣住,诺拉得意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说的却是大陆语。
“别以为帝国只有目不识丁的蠢货,在我面前说现代柏莱语,这招可不好用。不论你们怎么想,如果这些石刻上的纹章对你们真的重要,那么把它乘以一百倍,就是它们对我的价值。相形之下,某些人奉为圭臬的律法嘛……”她冷哼,“既然立法的是傻瓜,他的法典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时间紧迫,快让我看看,你怎么将它们唤起的?”
诺拉学士亚麻色的发顶冒出来,鲁鲁尔仍攥着她的狼牙棒,伊莎贝拉真担心眨一眨眼,学士大人就要血溅当场。她扣住重弩扳机,獒犬低吼,颈后油黑的毛发竖立起来。
“你刚才是怎么念的?这一个你会吗?”分神的瞬间,诺拉学士爬了上来。她面色酡红,仿如酒醉,右手捏着一根发亮的长管,左手探进腰包里,拉出来一截白布。布匹上印满陌生的文字,墨迹很新,湿漉漉地反射出朦胧的火光。伊莎贝拉瞥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让她后脑被打过的地方一阵晕眩。
鲁鲁尔吁气,粗重的鼻息让诺拉学士注意到她的态度。她抬起眼,湛蓝的眼睛清澈无暇。“不乐意?你得看清形势,柏莱人。这样的石片下面还有更多,太多了,沉重,巨大,凭你二人之力,也不能背到地面上去,更别说还得躲避层层哨卡。而我,秘法学会授徽的高级秘法师,可以轻易出入地底。我的考察所得,受学会保护,哪个大兵敢染指——除非他不想要那只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