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蛇并非普通图腾。曾经使用它的莫勒罕文明,多撒文明,都以相信转世论闻名。”的确不是讨论这些的时机,但克莉斯无法控制自己。弥兰达深深地看她一眼,伸手去够石蛇的另一端。石门显然是为石武士们量身定做的,弥兰达需得踮起脚,才能勉强勾到把手。武士拉起把手,弥兰达尝试照做,身高和力量都不足够。
“让我来。”克莉斯将手掌放在弥兰达肩膀上,后者依言让开。克莉斯握住弥兰达方才紧握的把手,她握了那么长时间,石蛇却依然寒凉。倘若门后是黑石打造的石室,岂不是得让她们目睹我疯癫的模样?诸神呐,发发慈悲吧——如果你们真有一副那样的心肠。克莉斯闭眼祷告。背后金铁交击,诸神以重物砸上石墙的闷响回应她。武士的呼喊跨越石厅而来,听上去气急败坏,蜘蛛骑手桀桀怪笑,漏气的笑声足以成为常人一生的噩梦。
得了吧,克莉斯?沐恩,神明果真有眼,也不会理会你这种人的祈祷。所以你的母亲从不教你祷告,她让你学习秘法,教你调制药剂,研习纹章。
克莉斯双手用力,将石头做的半环状把手提起,按照武士的意思,合力将一对石蛇转过一圈。克莉斯听见厚实石料后的清脆响声,藏于门后的机关将把手从克莉斯手中夺了去。握把猛的回弹,石门隆隆作响,门齿一般张开,抖落大片尘土。绿光透过层层迷雾,勉强照见陡阶挺拔的影子。沉滞多年的空气扑上面门,克莉斯觉得自己正对着巨龙骨化的喉管,嗅闻巨兽腹腔内远古的气息。
石头化成的武士不若帝国人般迟疑,她不等灰团散尽,便穿过灰幕,钻进龙的喉咙里。克莉斯回头与艾莉西娅交换眼神,率先跨过石门。门后是狭窄的走道。与帝国建筑风格不同,陡梯笔直向上,秘法灯光照亮的石阶不足半数,黑暗在远处缩成一个小点,连接黯淡无光的彼方。
弥兰达最后一个进来,不见武士动什么手脚,石门便隆隆合拢。艾莉西娅以为中计,操刀冲上来,克莉斯将她拦住。“我们三个对她一个,还怕她耍花样不成?还是你打算冲回去喂蜘蛛?”
“可是——”艾莉西娅以刀指向隧道般的长梯,“这地方这么窄,转身都不容易,人多有什么用。”艾莉西娅颇有顾虑,然而武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教她安静下来。克莉斯回过脸,正看到武士被融出孔洞的肩膀。她微微躬身,克莉斯猜测那是他们语言中“请”的意思。而后她头也不回,独自登上石梯。
她似乎不需要照明,走起不知多年未踏足的长梯来如履平地。克莉斯松开艾莉西娅,跟在她后面。石梯既陡且窄,其上落满尘土,她尽量踩在武士留下的足迹上,避免意外。石墙将她拥住,粗石不时蹭着她肩甲的硬皮,窸窣作响。每隔十二级阶梯,右侧石壁上必定出现一个神龛,粗蛇叼着尾巴盘踞其中。神龛每次出现,其中的衔尾蛇头部必定朝顺时针方向偏移固定的角度,阶梯越爬越高,克莉斯不可遏制地在意起来。
“你注意到了吗?”她指那些神龛。艾莉西娅跟在她后面,楼道狭窄,不便用刀。霍克双刀待在刀鞘里,艾莉西娅的手放在腰间短剑的皮革剑柄上,神情警惕,赤眸里反出冷淡的光。
“目前为止还算安全。”
牛头不对马嘴。克莉斯叹息,怀念起诺拉。要是诺拉在这里,一定会对古代图腾如数家珍。说不定她能想起什么断代的古老文明,说起他们的巫术和萨满,给这些古怪的玩意儿——地下的金字塔,死而复生的石头人,袭击他们的蜘蛛骑手一个完整的解释。不,她不可能做得到的,除非你把黑石,祭坛,古怪的剑和古怪的你都交给她。
准备完全之后,以她的天才,说不定真的可以给出说服所有人的完善解释,到那时,你又在双子塔内哪处器皿中容身呢?
克莉斯继续攀登,神龛中的衔尾蛇已转过完美的轮回,蛇头正面朝上,狭长眼裂中眼珠风化脱落,留下一道细长的深邃窄缝,空洞地注视着克莉斯。
长梯尽头是另一道石门。这次无需帮助,武士独自将它打开来。克莉斯怀疑她把钥匙藏了起来,不愿让尾随的帝国人知晓。武士穿过石门,洞开的门扉内,空气的味道反倒比窄梯内新鲜。克莉斯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上方石室墙壁单薄,撞击声透过石壁,掠过地板,穿过门扉,传到克莉斯耳中。她举高灯管向内眺望,只见积尘的石室内脚印凌乱,石武士候在门畔,似乎瞧不见背后杂乱的脚印。石室布置诡异,除了两张相对而设的石椅,别无他物。高耸的椅背从武士肩膀上伸出来,背心的衔尾蛇图腾正对克莉斯,细密的鳞片影影绰绰,活像密布的脓包。
第105章 起点
“你在发什么神经?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趁她没走远,我们合力把她拿下, 让她带我们出去。”艾莉西娅挥舞手臂,她的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密闭的石室与楼道间传递,步下长梯的武士一定听见了,即便听不懂她的语言,也听出她语气里的愤怒与焦躁。克莉斯半个屁股搁在石椅扶手上,背靠椅背,无力说话。弥兰达走上祭坛,低声关怀。“不舒服?”她把手掌贴到克莉斯额头上,克莉斯微微后仰, 不让冷汗濡湿弥兰达的手掌。
努力遗忘的梦境, 狭室中梦魇一般的经历,低徊盘旋, 向克莉斯俯冲, 不断撞击她的心声。她垂下视线,望向石室中当初自己徘徊留下的足迹, 深深叹息。
凡人皆有命运,那些我们无法选择的, 便是命运的一部分:比如成为谁的子女, 做谁的父母,但这个……
克莉斯十指深插入发丛中, 她难得的颓废让艾莉西娅摸不着头脑。她快步上前,摇晃克莉斯。“妈的,生死关头你装什么软脚虾!瞧瞧这地板,还有这椅子,有人来过这里, 在我们之前就来过!谁知道他们鼓捣了些什么,总不是准备宴席要请我们吃喝吧!况且这里并不安全,谁知道那女人安的什么心。”她咬牙切齿,环顾石室。克莉斯曾仔细查探过,在只有她和伊莎贝拉两人的时候。石墙上雕有图腾,四角曾坐有石像鬼,如今雕刻业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残破的基座,孤零零杵在墙角顶端。当时克莉斯认为雕像只是风化剥落了,但如今石墙外朦胧的撞击声揭示了新的可能性。艾莉西娅说得对,即便缩在石室内,也不见得安全无虞。
可是对我来说,到底哪里才是安全之所呢?
克莉斯不得已抬起头,悲伤无法抑制,盈满双眼。艾莉西娅被她盯得错愕,她松开手,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你干嘛?要不是觉得尚能一搏,艾莉西娅才懒得发火呢。”
得了吧,她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会懂。克莉斯闭上眼,抹开弥兰达放在肩膀上的手。她也不明白,她们都不可能懂你内心彷徨。你们三人同行,说到底与你孤军作战并无不同,搞不好,反倒要害无辜者送命。
克莉斯心意已决。她站起身,向暗门走去。“这里面有扇暗门,只能从里面打开。出去之后是大金字塔的背面,后面岩壁上有条栈道。栈道很窄,多处塌方,行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栈道尽头与人工隧道相连,门口的石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帝国人与图鲁人四双眼睛望着她,其中的不可思议一模一样。克莉斯不愿多做解释,径直走到门边,摸索到那块松动的石砖,用力将它顶进墙里。
石门抖动升起,地下冰冷的空气,暗河瀑布激荡的水声,充斥的湿意,以及重物撞击石墙的巨响,都分外明晰起来。克莉斯跨出石室,踩在外墙的高大石砖上,高举灯管照亮四周。
见不到蜘蛛猩红的小眼,没有从天而降的畸形骑士。暗影如巨大的野兽,蛰伏在石壁后,悬挂在山崖上,虎视眈眈。“安全。”克莉斯招手,依循记忆的脚步,转向拐角。金字塔正背面贴有石灰,难以落脚,而侧棱的石灰早已脱落,巨大的方石暴露在外,形成安全的天然阶梯——起码之前还算安全。
克莉斯率先抵达侧棱,她探出半个身体,自金字塔肩俯瞰洞窟,迎接她的绝非可爱的死寂。火把将暗沉的砂岩地面染上点点锈斑,蜘蛛骑士跨坐他古怪坐骑的腰部,擎着火焰,猛挥长鞭。皮鞭闪电般抽响,声音传至上空,仿若蚊鸣。骑手前方,数以百计的干枯尸骸蹒跚前行,相互拥簇着向金字塔迈进。侵入塔内的先头部队跃出甬道,不知是被驱赶,还是与大军汇合。蜘蛛的细脚敲打砂岩,不闻声响,却教克莉斯心头发麻。遥远的尽头,火舌舔着石壁上她亲手打开的入口,幢幢鬼影摇曳不休,有人将堵门的庞然大物挪开,它沉重的步伐好似梦中的兽皮鼓,沉闷又朦胧。一个白头的东西从那处空隙钻了进来,它四脚着地,以野兽的方式前进,却快得惊人。执火把的骑士乘坐鬼腹蜘蛛,跟在它后面。
一股颤栗的恶寒猛然将克莉斯缠绕。我暴露了。克莉斯立刻领悟。她转回身,朝向跟随而来的友人。“赶紧下去。”说完跃下石砖。方砖高及常人腰部,攀爬不易,落脚处有限,不易战斗。然而对于八条腿的臭虫,完全是另一码事。要是在这上面被骑手围住……克莉斯向金字塔下投去一瞥,火光拖曳出细长的橙红尾巴,砂岩锈斑的其中一块在朝他们移动,遥远的距离让它看上去慢了许多,但克莉斯不敢放松。那东西一定如奔马一般迅捷,骑士抽出腰刀,生疮的舌头舔舐嘴唇,琢磨先享用谁的脑髓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