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不由自主,踏进空无一人的广场。脚下的浮土犹如细雪, 没至脚背。暗河流窜的冷风从她背后钻入。它们低啸,旋转,奔腾,卷起一地尘土。雕像上的浮土纱衣一般剥落,足边的积灰被风拂去,显出剑座苍老的轮廓。
克莉斯故意不看那个。她迈出一大步,举高灯管,仰头望向洞顶。幽深的穹顶根本看不到尽头,黑暗辽阔如同荒野,寂寥的巨兽张开阔口,将她吞入腹中。她听不见自己脚步的回响,只有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磅礴。
这里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来过。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缘由将入口封住,他们最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克莉斯放下灯具,环顾四周,广场太大,全无光亮,她没法看到太远的地方,只依稀辨认出雕像后面两截黑黝黝的矮桩子,想来曾是用来照明的火炬。
你们从哪来,又去了哪里,为何将
这些抛在身后?
克莉斯缓缓走到雕像面前,仰望它漆黑的眼裂。秘法灯具的光团靠近,让雕像的面甲上呈现出一片肮脏的深绿,高大的武士拄着它的巨剑,扛着它生满苔藓的古旧铠甲,透过头盔上幽深的裂口,与克莉斯对视。
只是错觉罢了,人是习惯在地表活动,需要光照的生物,深入地下,难免产生幻觉。我需要小心谨慎,别碰任何东西,尽快找到泉眼。克莉斯告诫自己,与此同时,她看到一只手缓缓抬起。她的右手违背主人心意,拇指触到石剑,爱怜似的为它抹去浮土,尔后滑向雕像的膝盖,握住覆盖它膝上的石甲。
我在干什么?!
克莉斯惊疑不定,不敢乱动。好在雕像并无异样,右手握的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石料,冰凉而沉默。克莉斯松了一口气,她想撤回手,掌下却忽然咚地一声,震了一下。酥麻的感觉沿着手臂传遍全身,克莉斯的心脏跟着剧烈跳动起来。石像在隆隆的心跳声中迅速变得温热,金色的光箭击穿年月腐朽的躯壳,包裹雕像的尘土死皮般片片剥落,露出它琥珀样的灿烂内里。金色的网线在它澄黄的皮肤下舒展,仿如血液正在其中流动。石像随着克莉斯的心跳一次次升温,渐渐与她的掌心不分彼此。
“干什么呢?”
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克莉斯大吃一惊,猛地抽回手。她转回身,右手摸向苍穹。
“怎么了?”女子的询问中带着笑意。克莉斯的手指触到剑柄,却拔不出剑来,包裹钢铁的牛皮跟她的胸腔一样冰凉。
呼唤她的是伊莎贝拉。
她穿着一袭月白的丝质长裙,两条胳膊和整个脖子都露在外面。她望向克莉斯,眉目含笑,看不出对于裸露肢体有任何不适。
“怎么了?你看上去好累。”
她的声音温柔而成熟,完全不似刚刚成年的少女。她抬起胳膊触碰克莉斯,左臂上套着的黄金臂环璀璨夺目。克莉斯望着臂环正中镶嵌的银色星辰,心底莫名的抗拒。她开始想要避开,但来不及了,伊莎贝拉温热的掌心已经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就像真的一样。
“你有事情瞒着我。”她紫罗兰的眼睛凝望克莉斯,其中赤裸裸的柔情仿佛一把快刀,轻松划开克莉斯的抵抗。她动了动手掌,掌缘握剑磨出的茧子轻蹭克莉斯的脸庞,温暖又踏实。“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呢?”伊莎贝拉笑起来。克莉斯从来不知道她原来有一副这样的笑容,她看过来的眼神让克莉斯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幼童。然后这位不可思议的伊莎贝拉捏了捏克莉斯的下巴,柔声呼唤。
“我的生命之光。”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成一块化不开的变质黄油,堵在克莉斯的喉咙眼,让她恶心欲呕,地底深处,预言石刻连接成一堵迎面撞来的墙壁,让人透不过气。无稽之谈,克莉斯掐紧掌心。倘若一切都是注定的,倾慕与憎恶均不由己,还有什么意义?
她后退一步,伊莎贝拉的手追上来,握住她的拳头。辉煌的灯火被她的一触点亮,尘埃水汽一样蒸发。暗河的味道变得生动鲜明,一个个陌生的背影渐次浮现。赤裸上身,肌肉隆起的男人肩缚草绳,高声喊着号子,一步一顿推动巨大的绞盘,木头齿轮吱呀呻吟,麻绳紧绷,楼宇一般的草人缓缓竖起。
“你在担心什么?”伊莎贝拉歪头打量克莉斯,她双手缠住克莉斯的胳膊,倾身靠过来,胸口的柔软贴上克莉斯的皮肤。克莉斯悚然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皮甲长衫居然不翼而飞。她身上套的是一件样式古怪的短袖皮铠,右臂上箍着臂环。臂环不知是由什么材料打造,漆黑如夜,正中镶了一条金黄的蟒蛇。那蛇咬着自己的尾巴,蜷成一个圆环,圆环正中饰有一枚灿烂的浑圆宝珠。
这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在这里?脑中的疑问方才升起,便被涌起的陌生情感冲毁。克莉斯情不自禁地低头凝视伊莎贝拉,亲近的冲动不可抑制。她盖住伊莎贝拉缠在胳膊上的手,轻轻捏了捏。伊莎贝拉吁了一口气,靠进克莉斯怀里,脸贴在她赤裸的手臂上。
“你又走神了。你的眼神好吓人,就好像……”她顿住,吸吸鼻子,往克莉斯怀里拱了拱。
“小狗一样。”克莉斯听见自己在笑,她明明没打算那么做的。诧异的同时,她又揉了揉伊莎贝拉的发顶,她本不该那么做的,对方可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
伊莎贝拉吃
吃笑起来,尔后吐出一口温柔的叹息。她轻声呢喃,略带鼻音。“谁让你故意吓我,刚才的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不再爱我了。”
“傻丫头。”克莉斯看见自己握住伊莎贝拉的肩膀,像对待一个瓷娃娃一般仔细将她推离身体。“那是永不可能发生的。我们生来注定要彼此相爱,不管多少年,多少世代过去,只要阳光仍然穿透乌云,土地依旧滋养万物,这件事就不会改变。”她说着,捏住伊莎贝拉的下巴,俯身凑近。“不论发生多少事,相隔山峦还是人海,只要看见你的眼睛,我就能立刻认出你来。”
简直不可能是我会说的话!克莉斯替自己害羞,恨不得立刻扭过身,把脸藏在石雕的影子里。
相互凝视的两人与她的想法相悖。伊莎贝拉嫣然一笑,克莉斯透过恬不知耻的自己望着她,一时间连羞恼也忘记了。
她的笑容原来如此夺目,宛如夏日朝阳。
克莉斯知道自己也笑了。说话肉麻兮兮的短装克莉斯欺近伊莎贝拉,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双唇交叠的瞬间,克莉斯如遭雷击。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各式景象呼啸奔腾。她看见好多个伊莎贝拉,时而身着长裙,时而套着野蛮的毛皮铠甲;她有时伫立海崖边,迎着百尺巨浪,眺望海面;有时攀上山顶古塔,借着夕阳俯瞰河谷;她有时手持长鞭,有时腰悬宝剑,但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身旁总有一个高瘦的影子。
这不是真的,只是我心中的迟疑与恐惧。克莉斯试图闭上心里的眼睛,权当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地宫中拥吻的二人与她截然不同。她们恋恋不舍地分开,克莉斯将伊莎贝拉的手裹在掌中,缓缓向前走去。地宫的薄石板反射出鱼鳞样的光斑,巨大的稻草人于视野尽头缓缓抬起它雄伟的身躯。它的身后,梯形金字塔阴影磅礴,数不清的祷告声,呻吟声箭雨一般射落。克莉斯浑身发麻,一个激灵,猛地清醒,定睛一看,艾莉西娅正站在面前,拧着眉头打量自己。她身后的弥兰达满面愁容,拇指不安地磨蹭手掌,忧虑简直快要溢出来滴到地板上。
“你病了。前线不是病号收容所。”艾莉西娅捏紧克莉斯的胳膊,要将她强行拖走。克莉斯不配合,艾莉西娅双手用力,口里发出便秘似的用力声。克莉斯没好气地拍掉她的手。
“我好得很。我记得我让你们在外面等我。”
“等你,等你死得硬邦邦吗?”艾莉西娅气呼呼地反驳,她指向克莉斯背后的雕像,冲它鼓起眼睛。“你刚才杵在这儿大叫。我跟你的图鲁管家赶进来,你反而跟聋了一样,怎么都叫不应。我刚才拍你肩膀来着,有印象吗?”
克莉斯拂了拂肩甲,好像能把刚才的失态抹去似的。她转向弥兰达,报以歉意的微笑——起码她觉得自己笑了。“别放在心上,她嗜酒无度,因而嘴臭,然而心却是好的。我为她的失礼道歉。”
弥兰达尚未回应,艾莉西娅先唠叨开了。“把人家丢在家里不闻不问,要不就是假装什么狗屁好朋友,到底是谁需要道歉,嗯?”艾莉西娅扭过身冲弥兰达挤眼睛。弥兰达并不领情。“克莉斯大人是讲究忠诚与荣誉的骑士,别把她跟你混作一谈。”
“啧啧,听听——你的克莉斯大人。”
“我没加定语。”
“够了。”克莉斯打断她们。她垂下秘法灯管,一人长的青石板躺在浮土底下,石料上古旧的凿痕隐约可见。“这里……”她举灯走出几步,皮靴传来的触感似曾相识,那感觉令她作呕。
“你来过这里吗?”她问艾莉西娅。
“哈?你烧糊涂了?艾莉西娅当然从没来过,也不喜欢来这种鬼地方。没酒没肉,连口水都没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