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会过来,趁现在。”克莉斯下令。艾莉西娅仍呆在原地傻乐,弥兰达照她吩咐,第一个抓住绳索滑了下去。克莉斯让艾莉西娅走了中间,自己殿后。
这可真古怪。她蹬住岩壁,手里的绳索泛着光,身子平稳下降,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却此起彼伏。苍穹在她背后,皮革包裹的剑鞘一下又一下,轻击她的腰背,好像是一个人,正安慰似的轻拍着她。放眼整个帝国,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觉得自己惯用的武器是人的武士了,然而奇怪的不仅是这个念头。
克莉斯伸出腿,脚尖正好卡进岩壁上的浅槽里,活像她一早就知道它在那里一样。最糟糕的是,她的确知。不属于她的记忆化作一条丑陋的沙虫,扭动身躯,向外蠕动。她知道有人——有社群,有智慧,甚至有信仰的类人生命曾经在脚下的岩壁上开凿栈桥。底下的深谷曾经盈满河水。那水虽在红死谷地下流淌,却与死毫无关联。河道两旁火炬高擎,河水被映成金子一样的颜色。前来朝圣的民众赤足跪在河岸边,捧一抔河水,缓缓贴近面颊。他们在河岸边吮吸神的乳汁,洁净自己的面庞与手脚,为祈祷做最后的准备。
简直就像真的一样。克莉斯甚至记得跟随
祖母前来朝拜的幼童的面貌。她扎了两只羊角小辫,抓住大人的裤腿,露出半个脸来小心翼翼端详,生茧的脚趾抠紧脚底鲜红的砂岩。
不知道拉里萨,不,诺拉,甚至西蒙大学士知晓我的这些幻觉之后会作何感想。克莉斯落到地面,靴底传来的踏实触感将她从迷梦拉回现实。她握住秘法绳索,手腕轻抖,发光的绿绳立即知晓她的心意,一圈一圈飞速缠上她的手腕。
不行,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克莉斯暗暗握紧拳头。关于我的事,无论哪一件,教他们得知,后果都……实验室的长桌浮现在克莉斯眼前。三张漆得乌黑的胡桃木桌子拼成钳形,两侧桌面上摆满试管与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有人被绑缚在正中的桌上。学士们的脑袋凑在一起,执刀的诺拉将实验体的大腿划开一道巴掌长的口子,西蒙大学士抚摸长须,目不转睛凝视那道割伤,端详它如何顷刻间愈合。克莉斯眨眨眼,看到实验体有双与自己一般无二,金色的双眼。
“你很怪。”艾莉西娅的声音惊醒克莉斯。她转向艾莉西娅,对方已然走出好几步,转回身望向她。秘法绳索的微光虽然薄弱,也足够克莉斯看清艾莉西娅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了。她知道艾莉西娅没法做到,但她颦起眉头的样子让克莉斯觉得她已知晓了一切。
艾莉西娅抱起手臂。“你是不是聋了?刚才我在上面跟你讲话,你一声没吭。今天你走神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你是不是病了,被那个什么,传染什么的……”
艾莉西娅一定不清楚传染这个词儿的确切含义,她一面说,一面走回来,探出手要摸克莉斯的额头。
克莉斯比她高出一大截,微微侧头,轻松避过。她跟艾莉西娅解释。“那个东西,我是说你们遇到的那些,会动的活尸,骑蜘蛛的怪人,被咬上一口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多啃几口呢?”
“闭上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弥兰达插话。艾莉西娅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冲克莉斯努嘴。克莉斯认为她表达的是“管管这家伙”的意思。面对挚友的求助,身为弥兰达的主人,克莉斯自然是别开视线,全当没看见。
“我们沿着河道走,一会儿在入口会碰
见两堵石墙,别碰它们。别碰任何没见过的东西。”
“包括向你挥刀的刀疤脸和马驹一样的臭虫?鬼知道下面还有什么怪东西,不碰敌人就杀死它们的法子,还请学士大人赐教。”艾莉西娅耸肩。
敌人……怪物们枯黄的
眼眸乍然闪现。都是幻觉,克莉斯对自己说,脑门却仍旧胀痛。她甩甩头,好像能把痛楚甩走似的。克莉斯若无其事收起绳索,绕开艾莉西娅大步向前走去。她摸出秘法灯管拧亮,干涸的地下河床仿佛一条着色诡异的长廊,嵌入地底,笔直向前伸展。昏暗崎岖的河床看起来长满了霉烂的苔藓。更遥远的地方,暗河偷偷呼吸,水汽冰凉的细指摩挲皮肤,无源的乱风吹过来,钻进衣领,掏走胸口的热气。
“比之前的洞子还深。这群家伙生前都是土拨鼠吧?”
地下峡谷间高耸的锋利岩壁将艾莉西娅的回音绞得稀稀落落,听上去十分寂寞。三个人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同样空旷而寂寥。克莉斯的皮靴沙沙作响。苍穹藏在剑鞘里,微微颤动,像是兴奋的颤栗。克莉斯的脚踩在陌生的土地上,心里却生出重归故里的感觉。一切都似曾相识,她觉得自己来过这个地方,在梦里,在幻境中,还是在她某一段生命中,她亲自绕过河岸边这块浑圆的暗红岩块,在前方河岸的缺口边蹲下,饮过一口深红如血的河水?
克莉
斯默默吞咽,些许的土腥从喉管深处翻涌上来,那是记忆中河水的味道。
艾莉西娅独自哼着小调,她们脚踩莹
绿的薄光,钻过一个狭窄的隘口。克莉斯需要低头才能避开岩壁上突起的拳状石块。岩层在她们脚下变得越来越古老、漆黑,仿佛一尊灾变纪的神像。贸然闯入的盗墓者揭开它一层又一层的涂装,露出原本斑驳暗沉的老旧内核。
水汽混同激流的声音汹涌而来,地下暗河在马蹄形的巨大一秒记住域名:“ bishenge ”一笔阁 yibige道背后苏醒。悬挂的水珠滴进克莉斯的黑发里,惹她打了个激灵。她举目眺望,河岸太黑,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漏斗状的河床,再远一些的地方,只有化不开的黑暗。克莉斯举高灯管,秘法灯具的稀薄光斑让河水看上去生满了铜锈,青绿的锈斑在黑暗的窥视下不住颤抖。艾莉西娅缓步跟在后面,踢飞一块小石子。石子翻滚着磕上河床边突起的砂石,咚地坠入河中。她吹了记口哨,大拇指扣住宽边皮带,望向曲折的河道。
“你说我们三个就这么进入
一位女士的身体,她会爽吗?还是跟个禁欲的老巫婆一样,抖着下巴呵斥,‘放荡的小贱人!’”
“进入?女
士的身体?”
“不是很像吗?”艾莉西娅腾出手比划,“我们刚才经过了细长的隧道,现在可是越走越宽敞了。”她抖着脚,语气比动作更加轻佻。“再这么走进去,可就是不该见人的神秘地带啰。她孕育生命的器官,除了她的小宝贝,谁都不能碰——也碰不着!”
“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克莉斯挺直脊背,僵硬地转
回身,刻意冷落艾莉西娅。背后随即传来巴掌的风声,紧接着是一记闷响,想来是弥兰达要出手教训艾莉西娅,没能成功。
“你可怜的脑袋瓜里,只装着下半身吗?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也被称作武士!”弥兰达大声抱怨。
“这样的武士,让你们的部落俯首称臣——所有的。”
“你几时上
过战场?那些事与您无关,浸泡在女人与酒液里的武士大人!”
“是啦是啦,只有上过战场,授过勋,滴酒不沾的克莉斯大人才是真武士。整个帝国限量一人,就算是假的也没法换啰——”
弥兰达被噎得没再说话,艾莉
西娅发出得胜的大笑。
真希望我也能笑得出来,克莉斯心中说不出的惆怅。尽管不愿承认,她心里觉得艾莉西娅说的其实没错。不仅仅是这条河,这类的情形克莉斯梦到过太多次。而那些漆黑曲折的甬道后面,总藏着可怖的情况。她明知可怕,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搡着,身不由己,一步一步向外挪动…… 简直就像出生一样。
克
莉斯摊开右掌低头打量。好歹这一回,算是我自己选的。她捏起右拳,紧紧握住。
第98章 进入地宫
克莉斯立在两堵墙壁之间。巨大的石壁如铡刀一般落下, 将石宫一分为二。暗河瀑布狂暴的水声在地宫中回旋,艾莉西娅大喇喇地坐在诺拉几天前放过背包的大石头上, 仰望洞顶,金发如瀑般垂下。弥兰达守候在她与克莉斯之间,手按短剑的牛皮剑鞘,烟灰色的眸子转来转去,像只放哨的狐獴。克莉斯转过身来,朝弥兰达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独自走进石壁夹缝的深处。
如果可以,真希望她们不用走进这里, 至少得保证她们完好地回去。克莉斯伫立在龟背壳一样的石墙前, 摩挲墙壁琢磨。曾经也是在这堵墙前面,她跟诺拉爆发过争执。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她不惜使用暴力伤害朋友, 然而如今却要……
克莉斯面泛苦笑。她掏出准备好的穿山弹,用力按进石墙。壁垒在青白的烟雾中飞速融化, 克莉斯站在缭绕的烟尘中,手握剑柄。她眯起眼睛, 透过烟幕, 努力去看。老旧世界与伟大帝国的屏障仿佛一扇纸窗,被湿润的指尖戳破。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昂首拄剑,肩挑兽角的武士首先显出轮廓。它坚韧又落魄,周身落满了不知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灰土,早已不是梦境中华美的琥珀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