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混合型秘法阵,规模之大,将囚室出口前的四个人都包裹进去。借着大作的法阵光芒,克莉斯看清了艾莉西娅的脸。她的面容被一张复杂难言的光之蛛网切得支离破碎,震惊与不解同时占据了她的脸。她跟克莉斯一样试图挣开秘法符文的钳制,当然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我不是没设想过会被逼到动用这个的地步。我没想到的是,你对秘法师挥剑的时候,冷漠粗野至极,完全瞧不出曾被秘法之光曾经照亮你的肩膀。”拉里萨大学士说话轻描淡写。秘法阵中的四人只有她丝毫不受影响。她拂去肩头的冰粒,沾一颗在指腹上,用拇指将它碾碎,轻叹道:“更叫我吃惊的是,你会笨到以为我毫不设防。老实说我甚至有些怀疑,你所谓的学士资质,有多少是出入双子塔混来的印象分。你知道,人都喜欢熟悉的东西,就连学士也不例外。”
“哎哟你妈妈的屁股,都说了让你别乱放屁,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艾莉西娅身体动弹不得,只有嘴皮子还算利索。她虽然被迫跪在地上,却不肯屈服,铆足了劲儿破口大骂。拉里萨大学士在她的污言秽语之下倒显得风度翩翩。她微笑不改,举起手掌拍了拍。守卫在秘法阵外围的一名学生走上前来,从袖子里拽出一根亚麻色的布条,弯腰往艾莉西娅口里塞。他那双拿笔写字,摆弄试管的手不是干这事的料,布条没塞好,反被艾莉西娅咬住了食指。艾莉西娅用力狠咬,学生痛得抽手大叫,布条掉在冰冻的泥土地上,艾莉西娅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哼。”大学士侧过头,鼻腔里喷出冷笑。“你尽可以得意,你有这个资本。无论你身上流的究竟是哪家的血,迭戈公爵的名号还在。就凭你腰间的破晓,能把你怎么样的人的确不多。然而——”拉里萨留下一个冗长的停顿,饶有深意地瞥了克莉斯一眼,继而转向弥兰达。“罪责总得有人来背负。把她栓起来,交由奴隶属处置。”她说着,打了个手势,两名学生样的家伙拉出一条锃亮的铁链,蹑手蹑脚朝弥兰达围拢,那架势让克莉斯想起双子塔里初次捉实验兔的学徒。
“别碰她。”克莉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他们因而听不到。只有弥兰达抬起脸来看她。持铁链的学生围上去,一人抓住她的手臂,另一人一把扯落她的黄铜面具,露出弥兰达图鲁人的面貌。她的肤色被爬满白霜的地面衬得格外深沉,死灰色的兜帽罩住她灵动的五官。弥兰达其实有张美丽的脸,她仰起脖子,杏仁状的灰眼凝望克莉斯,其中流露出决绝又难舍的情愫。克莉斯一下子想起来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奄奄一息,脖子上箍着两指宽的黑铁项圈,被栓在木头桩子上,静候帝国大人们的垂怜。
那一天,我把她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下来。我承诺她说:“今后不会再教你受这种罪。”
我背弃了她。
克莉斯眼睁睁看着学徒们将铁项圈合拢,箍住弥兰达的脖子。他们太粗鲁,将她的长发卡在项圈里。那些家伙只当没看见,将异族女子生生拽走,仿佛拴着的是一头驴或是一只羊。
我背弃了她。克莉斯心想,好多场景同时在她脑海里旋转。她看到弥兰达赤裸身躯被栓在奴隶展台上,饱受凌辱却蕴含骄傲的神情;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柏莱苦工;看到帝国之光投来的赞赏目光。最教她无法忍受的是,她看到一双紫罗兰的眼睛。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明亮又柔软,眼波犹如温泉。她分不清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是索菲娅还是伊莎贝拉。
我背弃了她。克莉斯只能确认这一件事。在她全身心信赖着我的时刻,我背弃了她。我令她受损,坠入万劫不复。
难以言喻的痛苦溃堤般爆发,克莉斯难受得想要大声叫喊。苍穹蓝光大作。巨剑代替她颤抖呻吟,剑肩上古老陌生的符文爆发出一片刺眼的白光。克莉斯周身忽然一轻,她下意识举起剑,笼罩剑身的寒霜不知何时全都融化,留下一颗颗泪珠样的水痕,缓缓滑过钢铁之躯。
克莉斯双手握剑,侧转巨剑。苍穹明亮的身躯上映出拉里萨惊愕的面容。
“这是我亲手画下的双重阵法!”她心中的难以置信已然从语气里溢了出来。克莉斯心无杂念。她没有去想大学士尊贵崇高的地位,没有想眼下冒失的行为会给仕途带来怎样的影响,她甚至没有想莫荻斯,那位教给她一切,却始终未能将她从日复一日的不安中拯救出来的伟大女性。我不能做一个背誓者。她只想着这件事,只想用她的剑,以她的心意作战。
苍穹挥出去了。巨大的剑刃斩入空气,秘法阵势被巨剑的气势崩碎,蓝褐混杂的光芒闪烁不休,却始终毫无建树。帝国引以为傲的秘法符文在苍穹的冲击下脆弱宛如婴孩。
太弱了,不堪一击。
念头荡过脑海的时候,巨剑业已搁上拉里萨大学士的肩膀。
“让我们走。”是我在说话吗?克莉斯心生疑惑。既然是我在说话,这股陌生从何而来?她听见冰冷的自己淡淡地说:“叫你的人退开,放我的人平安离去。”
第97章 再探地底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疯了,你也跟她一起发疯?”拉里萨大学士气势十足,一点儿也不像个人质。她气势汹汹地转向艾莉西娅的时候,身后的花斑马喷了个响亮的响鼻。换回皮靴猎装的艾莉西娅耸耸肩,不置可否。克莉斯奋力抛下秘法绳索,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绿黄的光芒探进幽深的谷底,很快化作一只渺小的萤火虫。暗河隆隆的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仿佛巨兽模糊的鼾声。除却大学士质疑的回声,地下只有马匹粗重的呼吸以及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帝国尉长劫持了秘法学会的大学士,凭借她的特权,一路骑进地下皇陵,来到道路尽头的断崖前。在这之前,克莉斯还没有亲自来过这里,但那该死的双座祭坛已在她脑中刻下地图,从此处下到断崖底部,沿着干枯的河床走不到半里,便能遇到那条湍急的地底大河。她曾在河水中昏迷,梦到后来袭击公主御驾,一刻钟之内杀死十名银狮卫的可怕怪物。
它们并非单纯的野兽,它们跟人一样,有头脑,甚至有个性。意识到这一点,克莉斯又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沿来时道路,您可以安然返回。”克莉斯把缰绳交给大学士。事实上,她亲口恳求守卫皇陵工程的金狮卫队出马,一路护送。帝国的大学士,大陆最杰出的头脑不明不白葬身地底,这样的风险整个秘法学会都难以承受。克莉斯扫了一眼地道拐角,辉煌的火光映红石壁,不住跳动,照亮砖墙血渍一般的黑红缝隙。金狮的马儿刨着蹄子,已经等得不耐烦。它们的主人也同样耐心见底,他们在等一个机会,好将侵犯皇陵,挟持大学士的犯人当场拿下。
克莉斯黯然微笑。她伸手递出缰绳,拉里萨大学士不肯接,看她的眼神活像见到了一匹鬼腹蜘蛛。
“倘若你的说辞属实——只有这地底下的东西能让病人苏醒,那我非得亲自验证不可;若你只是胡乱撒谎,我更加不能放你离去。”
艾莉西娅听罢乐得吹起口哨。“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士,说得倒真像随时能反杀似的。”
“与她不同,我毫不怀疑您的实力,拉里萨大学士。”克莉斯投去敬重的眼神,不论大学士是否领情。艾莉西娅切了一声,克莉斯只当做没听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挑选一个既安全又方便藏匿行踪的地方与您分别。您是大陆上最珍贵的头脑之一,接下来的风险不能由您来承担。”
“然而你却把武器架在宝贵的脑袋下面。”大学士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克莉斯发誓那是真的,她甚至看到她一闪而过的眼白。“秘法探究世界的真相。如若世界的真相就藏在这断崖后面,那么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一探究竟。”
大学士迈出一步,克莉斯弯下腰,顺势将她扛上肩膀。大学士惊呼出声,艾莉西娅乐不可支。
“记得咱们第一个律法老师么?那个生着雀斑的小姑娘,当年,你也是这么对付她的。”“她是小姑娘,那你是什么?”
“双子神在上,放我下来!粗鲁的武夫,你们胆敢如此对待一位大学士!”
艾莉西娅不回话,大学士在肩头大声抗议。也许是为了保住仅剩的尊严,她老老实实趴在克莉斯肩膀上,一根指头也不敢动弹。弥兰达适时赶到克莉斯身边,用一团棉布让尊敬的学士闭上了嘴。她完全可以不这么做的,克莉斯将大学士放上马背,瞥了她一眼。克莉斯有些忧心,一旦学会追究下来,凭自己在圆桌的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影响力,到底能否保护她。
“大学士都绑了,现在才想起来要发愁,太迟啰。”艾莉西娅冲克莉斯挤挤眼,呼哨一声,一巴掌拍在花斑马屁股上。她用了全力,马儿痛嘶,扬起四蹄,飞也似的冲了回去。它棕红的长尾猛地一甩,消失在拐角处,随后立刻掀起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操着洛德赛口音的男人骂骂咧咧,想来被闯入的战马撞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