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都在骂,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他们不能忍受帝国人侮辱他们的鲁鲁尔——柏莱人的大祭司。
结果猪脑子还是个人物,有好戏看了。诺拉打算袖手旁观。嚷嚷得最大声的柏莱男人挪动屁股,缓缓站起,当兵的拿剑指着他。他满脸怒容,银白的胡须狮鬃一样飞扬开来。狮须柏莱人抬起脸,狠狠瞪着站得直挺挺的持剑大兵。他大片的眼白在深夜里分外惹眼。
大兵与他对视,手里的剑始终没能刺出去。柏莱人完全站了起来,在帝国男人里,士兵已经算是高壮,然而他棕红的发顶却只能蹭到柏莱人的胸肌。真是座肌肉堆成的小山,诺拉遥望柏莱人魁伟的身形感叹。柏莱人力大无穷,事实上,这一支困在大陆上的柏莱人已经衰落了。在灾变纪遗留的古代泥板上,诺拉读到过他们独力制服铁湾鳄,双掌压碎棕熊头颅的记载。与其说这些家伙是人,倒不如说是天生的打斗机器。而我们伟大帝国的精明管理者却只会让他们搬石头,叫他们住在垃圾堆里,像猪一样生活。
“现在不是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帝国的统治者之一,骄傲的绯娜殿下插话。“收起你的剑,向他们的神官道歉。”
大兵猛回头望向他的长官,满脸的难以置信。但他还是垂下钢剑,偏过头嘟哝了一句,距离这么远,就那点音量,诺拉可听不清。不过从柏莱人的表现看来,公主殿下的办法很奏效。几个呼吸前还蓄势待发的柏莱人愣住了,怒容僵在他上半张脸上,嘴却因惊愕而大张着。
绯娜殿下命令当兵的转向来人方向。这一会儿的工夫,那人已经走得很近。她诡异的轮廓打乱山谷间徘徊的雾气,黛青色的影子一尺接着一尺,越来越淡。诺拉首先注意到她背上的那个人。那家伙意识全无,棕衣样的长发倒垂下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昏迷程度可够深的。那女人的手臂像是两条灌了棉花的布袋子,左摇右晃,全凭重力摆布。背着她的克莉斯脸色很难看。记忆中只有她在捉候鸟上脚环的比赛中输给自己的那次,她的脸才这么白,煞白——当然,那一回多半是愿赌服输生吞五根活蚯蚓的功劳,真不知道这家伙又吃坏了什么。
“她受了伤,晕过去了。”克莉斯当诺拉是空气,光顾着向公主殿下汇报。诺拉撇撇嘴。老头子还特别交代我说,跟上面的蠢货说事情的时候看着地上的石块是失礼的行为,结果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嘛!看看,我们热衷大呼小叫、发号施令的公主殿下完全没有要发作的意思。算了,人类的礼仪真是麻烦,繁琐又低效的鸡肋。诺拉耸肩,脖子上钢刀的压力跟着撤离。她听见长刀入鞘的声音,金色头发的没头脑撇下诺拉学士这个的大敌,迎向她的朋友克莉斯。
“见鬼,你死哪儿去了,害我白白担心了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我们遇上……算了算了,一会儿跟你细说。这妞儿呢?”没头脑撩起那女人的长发,查看她的脸。“她又是怎么弄的?”她松开头发,一把握住她的额头,推起她的脑袋。诺拉借着火光辨认了几次,终于想起这张脸。是那个射击铁湾鳄的奥维利亚傻丫头,还嫌鳄鱼血太臭,解剖的时候捂着嘴,飞也似的逃回旗舰去了,险些踩空踏板掉进沼泽。她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进双子塔的弟弟。诺拉笑起来,没头脑瞟了她一眼,诺拉不明白有什么好看。
“她失去意识……我是说,她或许中毒了。某种神经毒素,我之前从未见过。”克莉斯将目光投向诺拉。这一下,几乎所有的帝国人都看了过来。
诺拉?秘法,整个双子塔,不,应该说整个大陆上最厉害的毒物专家叉起了腰。诺拉当然绝不可能是笨蛋,她不是看不懂所谓的政治家们脑子里的小账本,她只是懒得迎合庸人而已。如今,拉里萨大学士的别院正向她招手,红头发的公主再也没借口,放着友邦人质不救治,彻夜赶回洛德赛开什么卵会。
诺拉信心十足,心情也轻松起来。她向克莉斯走去,她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计算,需要多少学士带领的挖掘队才能充分发掘红死谷地下的遗迹。还有那些新种群,时间的漩涡,具有智慧的类人生物。诺拉眨眨眼,长满白毛的弯月忽然之间大放光明,将幽暗的谷地照得熠熠生辉。
第93章 受困
诺拉的炭条又断了。她抬起头, 试管里淡粉的液体依然故我,没有分毫改变。诺拉气馁。她扬起手, 将断笔狠狠掷到刷了黄漆的木门上。木门应声而开,水腥气与明亮的太阳光一起涌入室内。诺拉难受得眯起眼睛。她用手掌挡住光,从指缝里辨出克莉斯瘦长的轮廓。
“我来看看你的进展。”克莉斯找出一套硬皮甲套上,不知要在学士营地与谁作战。衬衣还是旧的那件,领口处暗红的泥沙印子早已干涸,留下一块肮脏的痕迹。她在试验台旁边的木凳子上坐下来,脊背挺直,只是说话不如往昔有力。诺拉一阵窃喜。我就说吧,能让我找不到解法的毒素, 她拉里萨也未必有办法。从凌晨到正午, 近十个小时,我们德高望重, 靠论证陈谷子烂芝麻骗得大学士金章的皇陵工程主管大人取得了什么进展?答案是零!
“她中毒昏迷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诺拉听出来克莉斯语气的沉重。“我没能好好保护她。就在我眼皮底下, 我……”克莉斯闭上眼睛,捏住隆成小丘的眉间皮肉, 不知是要把它按下去,还是要拎起来。
这家伙熬夜熬傻了?诺拉端起桌上的薄荷茶。白瓷茶杯磕到燃尽的白烛, 半截拇指长的蜡烛短桩咕噜噜滚下红木桌面。茶早就凉了, 诺拉把它当作凉水冲下喉咙。她靠进椅子里,清了清嗓子。
“你愁什么?这种毒素虽然成分不明, 但是她的生命体征十分稳定。一整夜过去,瞧不出任何恶化的迹象。这些都是好现象。我亲自在这里查,一定能配出解药。”而且是赶在拉里萨大学士之前配出解药!诺拉饮尽茶水,杯底的茶沫苦得像药渣。诺拉皱起脸,倾身将杯子搁上桌, 按住扶手站起来,打算驱逐打扰她研究的不速之客。克莉斯没等她开口,先说了话。她的手掌搭在眼睛上,似乎阳光也令她苦恼。
“她被不明生物咬了,那东西钻进了她的皮下。”
“你已经叙述过了。两位学士都找不到你描述的伤口,也没在她皮下发现任何入侵生命体。”
“也许……”克莉斯拿开手掌,倏地坐直。她的金眼睛睁得很大,白眼球上红了一大片,像是哭过。“也许那东西钻破她的肌肉层,游到了体腔内。”
“哈。”诺拉抱臂冷笑,“目前看起来,他俩相处融洽。”
“不,你不明白,我……”克莉斯霍地站起来,原地转悠了半圈,欲言又止。诺拉视而不见,反而凑近克莉斯,端详她金色的眼瞳。“你确定你在地下所见,都是真实?”克莉斯的脸骤然僵硬,残存着血斑的眼珠猛地转向诺拉。
“你什么意思?”
“拜托你,像个读过书,会写字的人一样编织你的语句,收起那副文盲腔调。”诺拉屈指敲响克莉斯的胸甲,漆得黝黑的硬皮壳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你知道的,你在学识渊博的大学士身边接受过专业训练。你来告诉我——‘变革的莫荻斯’之女克莉斯——在经历地震失足,脑部震荡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不见天日,孤立无援的地底,此刻产生幽闭幻觉的概率有多大?别急着往外走,我的尉长大人,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诺拉疾走几步,拽住克莉斯的手腕。不知是哪个动作波及到头上的伤口,她价值连城的头颅一阵剧痛,晕眩接踵而至。帐篷里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试管,典籍,香炉,被克莉斯拉开的门扉,所有的东西都在诺拉眼前打转。她踉跄退后,想要依靠试验台支撑,仓促间估错了距离。诺拉向后伸出手,却按了一个空。冷静体面的学士大人仰天跌倒,眼看缠着绷带的宝贵脑袋就要撞到桌腿,眼前黑影一闪,克莉斯抽身回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稳稳托住诺拉下坠的身子。
“你需要休息。”她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我不该来打扰你,得把你的情况汇报给拉里萨大学士。”
“别插手!”诺拉惊得要扯克莉斯衣领,但克莉斯身着皮甲,亚麻衬衣只留下短浅的领口。诺拉的十指张开又收拢,最终仅抓得一把空气。“我快成了。”她推开克莉斯的胳膊,拒绝她的搀扶,挣扎着站起身。“看管住她,别让其他人接近,我很快就能论证,她的情况与颤抖沼泽的铁湾鳄有何异同,地底新种群的毒素究竟会不会通过伤口感染传播。我手头有一个活生生的样本,我有血样,有观测记录!”诺拉摸到桌边,把上面堆砌的淡黄纸张翻得哗哗作响。“没人再能反驳……”
“样本?你的眼里只有样本……她不是标本,是个活生生的人!”克莉斯的声线陡然拔高,她冲过来,握住诺拉的肩膀。骑士的手太有力,诺拉觉得她的手指穿过皮肉,径直捏到自己的骨头。头痛再次袭来,诺拉痛苦呻吟,闭上眼睛拧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