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鹿堡?我去那里干嘛?”伊莎贝拉疑惑。她发现自己的尾音在颤抖, 不止声音,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也抖动起来。这是梦,只是一场噩梦,我一定是摔到头,晕过去了。她拼命暗示自己, 然而恐惧还是狂风一样地刮起来,将她的心海搅得汹涌难平。
嬷嬷仿佛是一个傻瓜,一尊只会笑的蠢泥偶。她凑过来,皱巴巴的老脸上洋溢着刺眼的喜悦。“瞧瞧您,明知故问。加文爵士虽然尚未正式继承父业,但实际上管理雄鹿堡已三年有余。再过七天,您就是大城堡的女主人了。”
“加文?不是克莱蒙德?”
嬷嬷收敛笑意,将她满是褶皱的厚嘴唇噘起来。“又说任性话了,老爷多么爱您,为了让您幸福,不惜与佛多家翻脸哩。”她边说边捣腾伊莎贝拉腰后的枕头,不管她怎么弄,那玩意儿都像一块大石头,硌得伊莎贝拉浑身难受。“您可要好好听老爷的话,做一个好女儿,好小姐,好夫人。加文爵士可是远近闻名的好男儿,上次比武大会您见过的,还记得吧。金头发,黑眼睛,生了一对剑眉。”嬷嬷在自己稀疏的灰白眉毛上比划。上次比武大会?鬼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伊莎贝拉心烦意乱,掀开被子跳下床。嬷嬷惊得竖起眉毛,直说伊莎贝拉是她见过的最粗鲁的新娘。
见鬼的新娘!伊莎贝拉瞪她一眼,将她苍老的呼喊抛在脑后,提着睡裙赤脚跑出卧室。她拉开房门,跑过惊愕的持枪卫兵,转过墙角,迎面撞倒走上楼梯的安妮。娇小的侍女惊叫一声,失足跌下楼梯,所幸石梯上厚实的红地毯保护了她。安妮没受伤,被伊莎贝拉扶起来的时候还有精神数落她。
“您怎么能穿着……穿成这样跑出来……”安妮满脸埋怨,将目光投向石梯尽头。□□黑乎乎的影子贴在走廊上,鬼祟又肮脏。安妮一边皱眉嘟哝“那些臭男人就知道嘴上占人便宜”,一边把散落的长裙收回篮子里。那是条刺绣精巧,缀满蕾丝花边与雪白珍珠的华美长裙,伊莎贝拉望着它杏黄的裙边,胃袋一阵抽搐。
新娘两个字在她脑海里不住飞舞,围着她心中的骑士吵个不停。伊莎贝拉觉得克莉斯深邃的脸正对着自己,她在她金子般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张慌乱的脸,迷乱又痛苦。如果她在这里该有多好啊,她会听我倾诉,给我帮助,让我依靠。在她面前,我可以自在说话,纵马奔驰。回过神来的时候,伊莎贝拉已经被安妮搀回房间。她失魂落魄,呆坐床沿,下意识摸上胸口。胸前空空荡荡,母亲的吊坠不在那里。伊莎贝拉悚然惊醒,打断安妮的喋喋不休。
“我不能!”
她抓紧安妮的肩膀,自知失态,松开手指扭过头。“我不能……和加文……那个……”
“您说什么呀!”安妮睁圆眼睛,绿眸里写满难以置信。“加文爵士可帅了,还很有钱!不单单是这样,听说他去年狩猎的时候,救下过一位小姐呢!美丽的小姐不幸落入土匪手中,不止名誉,就连性命都很危险。”她闭上眼,双手握在胸口,流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被救的那位小姐正是她本人。“他没让坏人碰到小姐一根头发,您听听,简直就是歌谣里的英雄,一位真正的骑士!”安妮的脸潮红起来,鼻梁上的雀斑也因此变得生动可爱。
真是位动情的少女,伊莎贝拉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她从来就没办法升起安妮这样的感觉——倘若对象是那些大汗淋漓,蓄有粗短胡须的奥维利亚骑士的话。
“他是一位有荣耀感的骑士,快想起来吧,我的好小姐,您不是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人吗?您该高兴才是哩!”安妮捉住伊莎贝拉的手,眼里布满兴奋的光点。她的长裙发出一连串细响,这孩子快要压抑不住悸动跳起来了。
“我……”伊莎贝拉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她的嘴里又苦又涩,活像跋涉了一整天,只喝过盐井里的苦水。她闭上眼睛,想要鼓起勇气,然而内心尚未准备充足,口舌率先动了起来,仿佛它们自有生命。“我已经有我的骑士了。我全身心向往着她,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任何人。”
“她?”
伊莎贝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妮脸上的兴奋已尽数褪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说出那样的话,她想要再解释,显然已经晚了。心跳声大得让她什么也听不清,可怜的小安妮被主人惊呆了,失去神采变作一尊木偶。嬷嬷肥胖下垂的腮帮子似乎要掉到地上,为伊莎贝拉整理衣架上长裙的女仆弄丢了绣花针,线团滚落蓬松的裙摆,散得到处都是。女仆扭过头来望着伊莎贝拉,她的眼神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是个长了三只眼睛的怪胎。
“您想被石头砸死吗?!”
伊莎贝拉分不清是谁在讲话。她听到安妮尖细的嗓音,也分辨出嬷嬷苍老浑浊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声音在里面。父亲的,安德鲁的,莉莉安娜的,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
伊莎贝拉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声音交谈。她怕极了,浑身冰凉,小腿肚子硬得像石头。她握住大床雕刻雨燕的橡木柱子,努力维持平衡,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在发抖,橡木大床幔帐上垂坠的流苏跟着她一起抖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伊莎贝拉快要哭了,她想要克莉斯在她身边,她想念她干燥温暖的手掌。她勇敢又正直,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她可以让她骑上她黑色的战马,带她远离恐惧。
“你就这么讨厌你的家吗?”父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凭空出现在眼前,确切地说,是伊莎贝拉眨眼间到了父亲卧室里。父亲的丝绸睡袍很薄,上面的土灰蔷薇仿佛透明。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微风穿透城堡狭窄的高窗,拂动他的长袍。袍子很虚,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肩膀垂了下来,鬓边生出一大簇扎眼的白发。窗格浓黑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切开。
“父亲很失望。”他转过来,呈现在伊莎贝拉面前的是一张枯槁蜡黄的脸。伊莎贝拉心脏一阵抽痛,她上前扶住父亲,被他无情挥开。他看她的眼神教她心碎,仿佛她是一具生蛆的死尸,光是嗅到她的气息,就令他厌恶。“我是那么的爱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却做出这样不堪的事,伤透父亲的心。”
父亲一步步走近,他的锁骨突兀地高耸,好像插进胸腔的匕首。伊莎贝拉仰望他苍老衰弱的面庞,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却无力反驳。父亲眼中的恨意毒针一样刺进她的心脏,腐蚀她的灵魂。她疼痛难当,抱住肩膀跪倒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父亲毫无怜惜之意,一脚将她踢进陡峭的深坑。伊莎贝拉高声呼叫,她伸出手求救,最终只抓到两把空气。
高贵的小姐跌落坑底,碎石划破她的下巴,黑泥弄脏她的脸,她的枕骨磕在一块石头上,她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骤然将她挟持,教她动弹不得,土腥味与阴冷的黑暗旋转着向她袭来,头顶的光越来越少,各色人头在坑顶攒动,不堪入耳的龌蹉话语与烂菜叶小石块一同倾泻。伊莎贝拉吐了,她空荡荡的胃袋抽搐绞痛,混合胆汁的胃液突破唇齿的封锁,弄脏她华丽的长裙。那味道又苦又涩。
“你让我蒙羞,让你的家族蒙羞,让你死去的母亲蒙羞!”咆哮的父亲听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病人。伊莎贝拉强忍剧痛,艰难抬头,想要再看他一眼,却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安德鲁。那孩子仍然瘦小,比同龄男孩矮上半个巴掌。他尖瘦的脸朝向坑底,过度用力让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他瘦弱的胳膊举着一块嶙峋的青白石块,那石头比他棕色的脑袋瓜还要巨大。他的门牙用力咬着嘴唇,不知是因为拼尽了全力,还是源自憎恨。
“不……安德鲁……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伊莎贝拉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与她一起长大的胞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父亲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我的王国和城堡的继承人。你要牢记这个国家的每一条律法,以身作则,毫不犹豫地切实执行。”安德鲁的目光移了过来,他往日温柔的灰蓝色眼睛陌生而令人心碎,仿佛伊莎贝拉是个擦身而过的陌路人,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岁月只是一层轻薄的草木灰,被人一吹,便随风散去。安德鲁望着她,脸皮紧绷,面色惨白。瘦弱的男孩猛地甩动臂膀,巨大的石块山岳一般倾轧下来,阴影盖住伊莎贝拉的脸,遮蔽她的视线。世界陡然间暗下去。她呼吸困难,父亲,弟弟,奥维利亚,她深爱又熟知的一切,她能够倚仗的一切都被巨石砸得粉碎。
世界崩塌了。伊莎贝拉坠落下去,向无尽的深渊坠落下去。她看到那条漆黑如夜的长河,一张张可怖的半透明脸庞浸没在墨汁一样的河水中,扭曲起伏。她听到它们凄凉悲惨的哭喊,她看到它们相互啃咬撕扯,纠缠在一起,组成连绵的狰狞波涛。
伊莎贝拉的心缩成一团。那是冥河,有罪的灵魂被投入水中,永世不能脱离苦海。我就要跟它们一样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