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跪在这里,倒显得我是个一意孤行的昏庸领袖了。我……”
绯娜的陈词尚未结束,伊莎贝拉敢肯定。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每张面孔都惴惴不安。但她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坑道的右侧,谁也没有提及的岔路口,有个声音,透过浓雾一般的黑暗,声声呼唤着她。
“贝拉——”那嗓音雌雄莫辨,传得极远,让她想起远在北国的父亲与她过世的母亲。
真怪。这就是克莉斯所谓的,地下的幻觉吗?听上去跟真的一样。
“殿下,她并无二心。您可以派出两只小队先行探路。”伊莎贝拉明白不能理会幻觉。她为克莉斯站出来,无数道目光骤然聚集到她身上,火把下面狮卫的眼睛灼灼发光,仿佛黑夜里觊觎的野兽。怎么,我很奇怪吗?连克莉斯也抬起头来望向她,脸上带着罕见的惊讶神色。
“我所言都是实情。”伊莎贝拉向前走出一步,幻想中的呼唤犹如涂满毒汁的弩矢,它冲破广袤无边的黑暗,噗地一声正中伊莎贝拉后背,扎进她的心窝里。
“贝拉——看看我——我在这里——”
“谁在哪儿?”她惊觉般地扭过头,艾莉西娅爵士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须臾之后转过头。跳动的焰火让她的脸明暗不定,被打的伤痕变得又黑又长,简直不像是人手留下的创伤。
“你神经了?”
“不必在意她。她只是个愚昧庸俗的可怜人,跟地面上千千万万的可怜虫一样。他们蠢笨的话语比灶膛里荆棘的破裂声还要微不足道。来,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看看你长成的模样。”
那声音渐渐明晰,从一个沧桑的老人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成熟而温柔,在隧道深处声声呼唤着她。
“我的贝拉。”她这样说道。
“我应该去看看。”伊莎贝拉自言自语。她本不该说出来的,但她克制不住。她几乎不再担心自己是否又在犯蠢。管帝国的公主怎么看我呢,反正无论如何,我在她眼中都是个十足的傻瓜罢。
她迈开步子朝呼唤她
的声音走过去,有人捉住了她的手。那个人的手生满茧子,伊莎贝拉回头瞥了一眼。不是克莉斯。她将它甩开,毫不犹豫。
“你傻啦?我能理解你想帮她的心情,奉劝你一句,装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艾莉西娅爵士再次来捞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心中的厌恶忽然间无法掩饰。她打掉艾莉西娅的手,逃也似的向岔路口奔去。
我只是瞧瞧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好像我疯了一样。我没事,一点儿没疯。既然没事,为什么我要跑呢?
伊莎贝拉惊觉。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黑暗的陪衬下,火把虚弱火苗围成的光团不可思议地辉煌。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明媚但飘摇的光束拉扯,变得扭曲细长,像是融化的长矛,刺进无边的漆黑幕布里。他们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回声叠着回声,嗡嗡地响。伊莎贝拉什么也听不清。从她站立的隧道望过去,每个人的脸都被自己五官浓重的阴影遮盖,伊莎贝拉一个人也不认得。
我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她忽然醒悟,对于我,一个奥维利亚的姑娘,他们既谈不上忠诚,也没多少良善可言,更不屑低下高贵的帝国脑袋,认识我这样的家伙。
伊莎贝拉朝隧道里退去。一个瘦长的黑影飞一般地穿过那片光明,欺近她所在的黑幕。
“你病了。”克莉斯握住伊莎贝拉的手肘,语气不容质疑。一片昏暗之中,她金色的双眼灼灼地发着光,几乎不像是一个人了。
“我没有。我只是去看看,就一眼。”她掰开克莉斯的手,她的手掌比印象中潮湿。“那后面——”她只开了个头,克莉斯的身体陡然向她倾斜过来,她的脸撞上她胸口的皮背心。皮甲很硬,克莉斯的气味从皮甲的缝隙中溢出来,将她包裹。伊莎贝拉低呼,下意识挣脱。
“别乱跑。地……”
隆隆的声响将克莉斯的声音完全盖住。克莉斯,洞壁,落脚的硬石地面,包括伊莎贝拉自己,全部疯狂晃动起来。砂土,碎石与岩石刺耳的撕裂声倾泻而下,将人群的惊呼掩埋。到处都是灰尘,几个呼吸之间可称辉煌的探险队光团刹那间被打碎,扑灭。伊莎贝拉几乎无法站立,慌乱之中,她捞到克莉斯的护腕,硬皮甲上过油,难以抓牢。她一屁股坐倒,支撑她的地面同样摇摇欲坠。坚实的暗红砂岩像被卷入绞肉机里的骨头,它们弯曲,翘起,变形,碎裂成渣滓与粉末,轰隆隆坠向深渊。
不——
一片混乱的摇晃之中,伊莎贝拉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她手脚并用,试图爬出下坠的通道。然而松弛的砂岩根本不容她落脚,稍一用力,便整片垮塌下去。她重重地摔落,胸口撞上岩石。偏巧这块石头硬得吓人,剧烈的疼痛将她穿透,她疼得叫不出来,满脑子都是绝望的想法。
死定了。
一次剧烈的晃动之后,隧道地面被一刀切开,周遭所有的地面全部垮塌,黑暗张开巨口,将她迎面痛击。
“抓住我。”
绝望之中,她看到克莉斯向自己扑过来。她的上半身跃过断口,手臂前伸,抓向伊莎贝拉。她碰到了她,但还是太迟。她握住她的四根手指,汗液不叫人如愿,克莉斯生满茧子的手头一回这么不牢靠。伊莎贝拉的希望随着她的身体猛地一坠,克莉斯握着的地方更少了,几乎只有两个指节。
“你这样不行!扣住我的手!扣住我的手指!把指头蜷起来!”
不知何时,地面的晃动变得微弱。石块皲裂的可怖声响仍在地下回荡,但已不像先前爆发时那般震耳欲聋。克莉斯的吼叫很清晰,压住背后呼喊殿下的嘈杂人声。
“我……我在努力……”
从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奥维利亚小姐的生活是为刺绣,账本,精致的下午茶时光量身定做的。伊莎贝拉试着勾住克莉斯的指节,可她该死的爪子既僵硬又无力。更多的汗水涌出来,她刚刚勾起的小指与无名指立刻脱出控制,只剩中指和食指勉强挂在克莉斯勾起的手指上。汗液继续推挤她仅存的希望,要将她挤下无光的深渊。
“不……”她几乎哭了出来。克莉斯的身体随她一寸寸下滑,她已经瞥见了她的皮带,她的手在腰侧摸索,眉头越皱越紧。“再坚持一下……”
又一次地震摇碎她的话语。最后那点可怜的指望被一掌扇飞。伊莎贝拉的身体失去控制,她大叫着伸长手臂,却什么也抓不到。克莉斯露在断崖外面的上半身迅速缩成一个灰黑的小点,也许她呼喊着她的名字,她一定这么做了,只是无情的厄运吞食了一切。
好后悔。
黑岩堡耸入云端的青白城墙,父亲衰败但和蔼的微笑,油灯旁边,弟弟捧着牛皮封面的厚书专注的神情几乎同时涌现出来。我深爱着他们,却连一件像样的事都没能帮他们做到。我的国家贫弱,战士们挥舞着三十年前的武器,叫嚣要与搭载秘法师的帝国铁甲船对抗;父亲身染重疾,恐怕来日无多,我却违背他的心意,逃避克莱蒙德的婚约,毁了他与佛多家的联盟。至于安德鲁……伊莎贝拉甚至无法想象,父亲故去之后,莉莉安娜和亚瑟将怎样折磨他。没有我的帮助,他能戴上大公的戒指吗?
伊莎贝拉闭上眼睛。绝望的潮水拍打她的后背,凌厉的风啪地抽动她面前的空气,她的心脏猛地颤动,睁开眼睛的时候,绿黄的光芒卷过她的头顶,闪电般地缩回黑暗里。她尚未反应过来,携带希望的发光绳索便再次卷向她。她高声尖叫,伸手去抓,然而终究太迟。她的指尖被绳索抽中,火燎一样地疼。那绳子仿佛是个活物,碰到她立即蜷起来,试图卷住她的手,无奈她下坠得实在太快。
是克莉斯……
泪花涌出来,漂浮在她眼前。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有无数的心思想要告诉她,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只能肯定一件事。还想再见到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要躲开异样的眼光,越过猜忌与抗拒,握住她的手。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伊莎贝拉的世界无可挽回地,一头栽向寂寥的永夜。
第85章 心魔
“吃少一些, 您的腰本可以更细的。”嬷嬷说着,松开短胖的手指, 把托盘搁在床头柜上。银盘发出些许轻响,一把裹着白霜的蓝莓在盘中滚动。窗帘和窗户都大开着,时候不早了,阳光是金子般的颜色,罐子里的牛奶因此显得像是加了蜂蜜。伊莎贝拉侧身去看,牛奶微漾,在银质壶口留下浓稠的痕迹,风里有松针的清香,她听到泉水声, 清脆熟稔, 是日夜伴她长大的那一眼。
我在黑岩堡的家里。伊莎贝拉环顾卧室,母亲的遗像立在老地方, 她还是那么美,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嬷嬷仿佛没发现她的狐疑,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眼角和悦地皱起来。
“我怎么在这儿?”
“您还能在哪儿呢,我的好小姐。”嬷嬷拿起软枕帮伊莎贝拉垫在身后, “等您去了雄鹿堡, 想要回来,也不容易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