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晏容虽在治上,却久于病榻缠绵。其女晏衣代政不久,天上即起赤星,西海随有大魔涌现。
那魔头就是由一只蜃妖所化。
后来,还是初出茅庐的放勋亲往西海,将那妖怪收拾服帖,办成了妖王都苦手之事,这才算一战成名,为其之后的集权造势奠下根基。
蜃本就稀少,这一遭后,史笔也再未有载。
而季叶身上的丁香味道,与雾里看花一般的特质,同蜃极其相似。
席墨默过的《杂览》中有言,蜃族有纹面之俗。纹饰以矫首,刺独以明识,由此得佑死后魂灵不迷于鬼国之途,直向归墟,一往无前。
季叶没有纹面,所以席墨猜他是个离群混血。
陆嘉渊听人头头是道,下巴都要掉了。
席墨就下了结论,“如此,我得做些准备了。”
不定真如崔仰晴所言那般,赤星之灾,与季叶不无关系。
……可不能让宁连丞吃亏。
“虽没有找到见虚子,这个也算一点收获,可以运回派中复命。”席墨认真思索,“师兄,你怎么看?”
陆嘉渊迟疑一刻,“其实,小叶子是妖族的事,我早就猜到了。”
“但他不说,我也不提。”说着放下帐子,将季叶遮了,“我只想这孩子大概是个混血,妖力低微,又不懂掩饰,所以被人压榨得很惨。”
席墨就懂了。
他心中有了计较,不再出声,只看陆嘉渊从榻下格屉里摸出只绿釉鸡腿罐并一对翡翠耳杯来,“走,让他睡着,我们喝酒去。”
自去将篱笆墙下的火笼点燃,拎着酒往旁边那柴堆上一靠,揭了绸布,拍开泥封,剥了苞谷叶和油纸,启开罐子,先满上一觞,递了过去。
席墨接下酒杯,在他身畔坐定。
“这是我头次酿酒。”陆嘉渊再倒一杯,自品一口,略略赧然,“手艺不好,不比师弟你手巧,酿了很多才得了这一罐子。”
席墨执杯浅看,那酒液在火下晃出澄亮亮的波光,一抔枣花蜜似的丰艳。
“枸杞酒很难制的。”他就诚挚道,“师兄好厉害,看着比我第一次酿的好多啦。”
“是吗?”陆嘉渊已经咕咚咚喝了一杯,面上浮却一抹淡红,一点梨涡像是熟了。
“师兄,伤口未好,少喝一点吧。”席墨看出他心中有事,是想借醉倾愁的样子,“或者我去弄一些下酒菜来,就着吃。”
“不,不必。”陆嘉渊眯眼笑道,“好容易对酌一番,不要别的,就要酒了。”
说着又满饮一觞。
直至三杯下肚,方才开了口,“小叶子那事儿,我说不好。”
席墨不支声,只看火星子起初微弱,如今已同白榆枝子的焦苦香气一并,哔哔剥剥地从竹笼里溅了出来。
“说老实话,我从来都不讨厌妖。”陆嘉渊咂咂唇,“从前我们家附近,就有许多妖,待我也很好。”
席墨将枸杞酒啜了一口。苦涩有余,回甘不足,舌根都要麻了,只在舌尖上转出一点点凉来。
陆嘉渊又道,“我喜欢妖,却也没法同人开口。毕竟人妖矛盾自古有之。我说出来了,就要被视作居心叵测。”
席墨点了头,“如师兄所言,妖怪中确实有很多好的,尤其是混血,不乏良善之辈。”
他说,“我也同样……很喜欢妖啊。”
却想那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陆嘉渊眉眼间就终于淌出笑意来,“这种话,打死我都不敢在派里说的。给师姐听见,怕不是要当场给我煮成鱼汤。”
他醉意深了,醺醺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所以能出生,还是因为妖呢。”
“我本是幽州人,家住西岷山下,世代务农。”
“我娘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不慎落难,为妖所救,才保得一命,与我老爹作了夫妻。但她身体落了病根,十分虚弱。老爹本不愿她生孩子,她却坚信爱能感动上苍,一定要生。所以一命换一命,她没了,我来了。”
“那之后,老爹也没有续弦,只是一个人在地头日夜耕作,还要把我送到万里之外的蓬莱。”陆嘉渊郁郁不已,“当时我觉得,东州那么远,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是爹他告诉我——别怕,村里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了。你是全村的希望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哭着来了。”
“我只想留在家里给老头子种地。我哪儿也不想去。”
“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海对面了。我想老头子那么轴一个人,我死了他一定很难过。”
“我不能让老头子失望。”
“将我送到扬州前,说我一定要长出息。如果我不幸折了,他才会续亲。不论生儿生女,还叫我的名字。”
“他这辈子,就只会有我一个孩子。”
“我知道他素来不会安慰人,只会瞎说大实话。”
“可我还是恨。”
“那个时候,我不懂修仙对他来说到底是多大的事情。”陆嘉渊眼映澄空,目色遥远,像是看见了自己家乡那片土地,“但我现在懂啦。”
他说,“那确实,就是希望啊。”
席墨想,希望么?
便是绝望里以血肉灌溉培育出的花。
又痛又美。
但你看着它的时候,全然忘却了痛苦,才终于能够在绝境之中活下去。
“敬希望!”陆嘉渊向着火光举觞。
席墨低低一笑,起杯相击,“嗯,敬希望。”
那罐子里的酒液仿佛无穷尽,两人不知喝了多久,后来滚在柴禾间睡了过去。
席墨醒来时,发觉自己已被挪到了屋中。在榻上躺得方方正正,额上还搭着一块温巾。
就见陆嘉渊转了出来,“醒了啊,正想来叫你呢。”
他梨涡浅漾,“午时过了,瞰江祠也要开了,可别一觉把义卖会睡过了。”
席墨起身整理一番,“师兄不一起来吗?”
“这不是小叶子还昏着吗?我等他醒了,一起走。”陆嘉渊欣慰道,“他情况比我想得还要好些,再过一阵儿就能下地了。”
两人相视一回,心照不宣地笑了。
席墨自个儿出了门,一眼望去,只觉昨夜后半晕起的薄霭已然酿成一片厚重雪雾。
他照直往城中走,却不想穿林道时,碰见了脚步虚浮的陆予宵。
这人一双雀眼儿熬得通红,甚有些泪意汪汪,“席弟,我一大早上就来找你,结果碰上鬼打墙,又忘记带符,找了好久的路也遇不到一个活人,我好苦啊!”
席墨:鬼打墙可还行。
见他面晕酒气,余着几分宿醉模样,这便安抚道,“陆兄不必担忧,两人一起总能有法子的。”
话音未落,人就直直栽进了怀中。
席墨就手把脉,觉他果是醉酒伤神,只喂了一粒清心丸,就将人一臂搀起,御风而去,顺顺当当落在城门前。
进了城,席墨先往长春楼走。到地方就与店里坐堂的伙计打了招呼,询得陆予宵昨夜会后果然在此买醉,开好的上房白白空了一宿。
“公子说是等人呢,结果卯时过了也不来,就自己个儿的溜达出去了,还不准小的们陪……”那伙计一张赤面,粗声粗气,“这位小公子,要不要……”
“不必,多谢了。”席墨径直将陆予宵扶进那上房,安在榻间,又掌一回脉,这就捻出一枚萐莆干来,置在他人中处。看人顷刻呼吸加剧,鼻尖微耸几回,一个喷嚏坐了起来。
“陆兄,可是好些了?”
陆予宵瞪着眼,神色迷茫,眼里血丝却已退去大半。
“这……这又到哪儿了?”
“转回来了。”席墨道,“陆兄先歇一回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陆予宵呆呆看他起身,“席弟,昨儿可是又留在我堂兄那里了?他那小破屋子没将你憋死吧。”
“还好了。”席墨付以一笑,“我们昨夜在外头喝酒,没进屋子。”
“……哎呀,就很气。”陆予宵揉着眉心,“喝酒的事,怎么能少了我?”
“再陪陆兄喝过一回就是。”席墨驾轻就熟道,“我今天开始酿酒,到时候当作新年礼送过去。”
“好好好,那说定了啊!”陆予宵果然高兴起来,刚想伸手拍人脸蛋,触上席墨愈发友善的笑容,心里莫名一个激灵,却是作罢。
待得席墨登至瞰江山顶,义卖会已然行了多时。
姜白云袍就是最好的通行令。到了山门前,他什么都不用出示,直接被守卫恭敬让了进去。
远远听着一声铜铃轻响,石墙里头的喧哗就晕散开来。
席墨绕过木樨照壁,就看那月台之央,祀桌之旁,一名束着纁带的司仪正将只红椿盒子打开,露出一方青莹晕金的砚台来。
“老坑眉纹砚,上雕文鳐,秉立毅叠登之兆。”司仪顿了一顿,“乃是崔姑娘旧物。”
堂前就陷入一片短暂的混乱。
喊价者一味追高,最后居然追到了一升金谷。听周遭窃窃,是为今日价格之最。
却闻一声轻笑自天外而来,“金子多无趣。倒不如以物易物来得实在。”
声随风动。司仪手上那盒子当即给一道妖风卷走,换出一枚狮眼珍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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