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席墨就道,“你在这里待了十天,是真不打算回去了吗?”
“唉,这就见外了嘛。”董易摇头晃脑,“老大你在这里,我还能回哪儿去啊。”
“二哥……到底图什么?”
“图这里舒快啊,不用上课,更不用天天被长老追着跑。”
席墨暗想掌门给三院的自修特权可不是这么用的,却只微笑道,“逃学有这么开心吗?”
“可不是,天底下再没有比逃学更快活的事情咯。”
董易那鸡毛扇盖了满脸,看着是很逍遥快活的样子了。
“掌门有言,博闻而辩智者,自不必囿于闻道堂。”席墨不经意地拂了拂左腕,“二哥既见多识广,又可知小玉身上有一味毒,叫作迷花?”
董易摘了扇子,拔腿便溜。那袍角匆匆掠过枝子,带落了几瓣白梅,妆若细雪凋飞。
“没听过,不知道!”他这么远远道,“但求你家蛇爬子离我远点儿!这是我毕生唯一的请求!拜托了!”
席墨蹭了蹭耳屏,权作没有听见。只将那落入笸箩的碎雪挑在指尖,细细碾作齑粉。
这几日还要备些什么呢?
他仰了头去,想,不如就将几色梅花各折一支,并几样瓶罐一起,点在崖府各处。矮几配白陶盂,着骨里红;长柜配琉璃细颈瓶,着晚绿萼;短架配土瓷罐,着磬口蜡;大桌后配悬竹筒,着白碧照水并散骨风蔓。
千碧崖那洞府本就雪窟似的,自己又走了这么些日子,现在定然一点儿颜色也没有了。
又觉自己想得很好,所要的梅种几未绽放。若执意想要摆设,只能待到年后了。
可是快两年未见了,席墨就想,只带食料,够不够啊?
在他心里面,整个经济峰搬过去,概都是不够的。
隔日,席墨去朱雀街溜达,着意往法器铺子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了丰山。
据许占晖道是去旧峰重游了。
人这么一说,席墨就回过味来。
他曾在许占芸处听过仪要峰主薛润的轶事。那个须发如霜的白嫩嫩的老爷子,是仪要弟子大考前必拜的吉祥物。
而旧时称作三大元老接班人的卜行,甘度,丰山,全部是薛润的徒弟。
原清虚立派后,凌枢惯于独行,许游年纪尚轻,皆无收徒之心。故而薛润的三个弟子比较特殊,收教之初便是按照峰主来培养的。
仨元老想得好好的,待时机成熟了,就指派一人开辟唯一无主的算机峰,另两人则分别接管仪要峰与见诸峰。
可仙派经历了鬼门大破的风波,终于安稳下来后,只有卜行成为了峰主。原定忘虚子的甘度与藏虚子的丰山皆不愿接任。
因那时薛润伤重不待,甘度悲恸难挨,又觉临危受任有夺篡之嫌,是对师父不敬,便依然奉薛润为峰主。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而丰山经此一战,对于峰主一职更加无感,只想研究法器以济未形之患。后来索性拜入主峰成为长老,再未踏入见诸一步。
经年之后,星月二相并现爻象之间。好容易当了峰主的卜行与掌门一言不合,更是直接撂挑子跑路了。
所以就掌门的话来说,第一批二代弟子基本算是废了。
席墨不知道丰山再去见诸峰会是个什么滋味,但却知道他很喜欢温叙。或许两个恰能围炉作伴吧。
念及那新造的赤明炉,他就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去千碧崖的第一日,偷了江潭小炉里红薯的事情来。
先是一怔,不明白自己怎么想到这事儿了。末了却是了然一笑,出了法器铺,便随手换了一包红薯。
接下来几日,又零零碎碎准备了一堆东西。但他尚未入境,使不得囊中乾坤之术,只能如在后山时那般,收了一个皮编草篓,沉沉压在千秋剑尾,一并往崖后溪谷飞去。
当然除了这一篓子琐碎,还酝酿了一肚子甜言蜜语。
但是在那茶花树下看见江潭的时候,席墨把一切都忘记了。
山水皆空,物我两忘。
心底眼里的影子合二为一。
一腔压在心头的相思血,终于冲垮了堤岸,将两岸风物悉数淹没。
席墨立在当地,只觉气血上涌。
他站不住了。
好似风一吹便要翩翩而起,化蝶而去,栖在江潭的指尖,抖一抖翅梢,要以一裳迷心旖旎,牵引着他去那花海之中,繁美之地,绕他眼角流光,缠他唇畔吐息,生生世世,永不停歇。
第55章 朔风如解意
席墨遥望那袭心心念念的烟雨色,腿脚顿然发软,简直快被才上身不久的草篓压垮。这就点足而起,当真踩着一缕萧疏朔风,堪堪落在江潭身前。
他仓促两步,半扑在江潭膝畔,仰头而笑时,眉目间恍有玓瓅之色,璀然生光。
“师父。”他轻声道,“徒儿回来啦。”
江潭坐在秋千上,闻声释卷,颔首淡然,这就伸了手去,照旧抚了抚他的头顶。
席墨垂了眼,暗暗咬牙。
他发觉自己的状况比所料更糟,如今竟似受不得江潭触碰了。
可他贪恋这致命的温度。悖德的愧意中夹着几丝窃来的欢愉,如煎如熬,如沸如烤,终只能颤着那颗焦糜的心,全盘接纳这眷念化开的苦乐喜悲。
“别哭。”他听到江潭说,恍觉自己坠了一滴泪来,松黛痕渍般洇开在那烟雨衫子上。
……为何,又哭了。
席墨指尖一抖,心中涌起陌生的颤栗。
他自前次失态后,便再未曾哭过。皆是如以往一般笑面迎人。
而今,便是连笑也装不出了么。
自己原来……有这么难过啊。
索性闭了眼去软声道,“因为,想念师父了啊。”
“嗯。”江潭道,“你今日寻我,何事。”
“我想来看看师父。”席墨就道,“还想……邀师父吃一碗阳春面。”
他抻指遮了那泪痕,眼底潮意直如春波缱绻,“我已至束发之年,劳烦师父替我挽一挽发,好不好?”
“好。”江潭果如从前一般,应得爽快。
席墨便笑了。
“那师父想我了吗?”他说,“我们已有廿一月未见了。师父一个人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无趣?”
“不会。”江潭容色恬淡,“已经抄了八百多面山壁了。”
席墨心口忽然一紧,却是笑道,“快抄完了啊。”
“嗯。”
“那抄完了……会怎么样?”
江潭没有出声。
静默半晌,自欲起身,却被席墨拉住袖子,直直地看到眼睛里。
他能看懂这孩子的意思。
“抄完了……再说吧。”他只是这样道。
席墨是后来拜入主峰才知道,江潭所抄录的那些山壁上,原皆是问虚真君的遗笔。
而他玉令里那叠丰厚至极的点数,正是因刻录之事所加。
还是老伯提出这贡献卓异,需以三倍之数累算,才在数年时间给人弄成了足不出山的隐形千金郎。
席墨将江潭按在秋千上,又缓缓笑开了。
“师父……很喜欢这秋千啊。”他将那袖角捻在掌心不放,“要不要我推?”
“嗯。”江潭果然很喜欢,这下一点都不推辞,握住软绳便轻合了眼帘。
席墨心中一动,下意识倾身而上。那一点春棠般的唇珠快凑到人面前时,方才一惊。
……自己是想做什么?
他根本不敢细想,这就放下草篓绕到江潭身后。手堪堪挨上人的肩背,便是一颤。
只能绞了眉心,默不作声抽出双珠白的手套戴好。这手套仍由丰山所制,除却木影叶外另加了天蚕丝,火浣布等料,薄若朝雾,几近隔绝了一切温度。上以银线绣江海流云纹,恰与他身上那弟子服配做一套。
纵以此着,他与江潭之间,又何止隔了一层手套呢?
……又岂止是能以一层手套隔开的呢?
席墨嗅着那忽远忽近的清冽雪息,神思恍惚。不由想到自己海难余生,雪中见陆地。
一切都有不真实的温柔与破碎的痛楚。
他觉得自己就如那时一般扒着破席,沉浮不由己,下一刻就要给风打散在浪里了。
然后沉落海底,血肉散尽,骨化珊瑚,魂作游鱼。
再没有人能救他了。
深吸一口气,便觉天空一如那日,悄无声息扬起了琼花细雪。
席墨眼看着秋千同雪花悠悠而至,一并重归掌畔,蓦地将那索子拉住,一手揽过江潭肩头,将他青丝绕了满手,微微俯了身去,凑在他耳边轻道,“师父,下雪了。”
江潭忽被人半搂在怀中,默然片刻,只道,“你若冷了,便回去吧。”
他听见一声轻笑,就觉别着自己那臂膀颤着收紧了些,“师父饿不饿?要吃饭吗?”
“吃过了。”
席墨奇道,“今日这么早就用了饭么。”
“嗯。”江潭道,“老伯送了红薯。”
席墨忽然笑了。“巧了,我也送了红薯来呢。”
说着却自腰间抽出千秋剑,平平呈在江潭眼前,“不过师父先看看这个吧。丰山长老打造的,好不好看?”
那剑刃距江潭颈项不过寸余,稍微一动就能抹了他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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