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记住了。
“我喜欢金凝,也喜欢雪球。只要你们在,我就很开心了。”
金凝轻叹一声。
“可是宗子,或许再过不久,吾就要死了。以后还会有人来陪您,无论那个人喜不喜欢您,您都不要难过。”
“金凝。”江潭就很难过,“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七岁的他先前只在书中读过人生八苦,尚未见识到真正的生离死别,但却隐约猜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见金凝了。
“宗子,死与生本就为一体。凡生之处,必有死亡。但是不要怕,死亡过后便是新生。吾魂入归墟后,愿化为万物。此后您见到的每个生灵,都有可能是吾身的一部分。”
金凝知道,自己走后,这步雪宫里恐怕真的只剩江潭一个人了。他还不知要在此住多久,会不会疯掉呢?
“对不起啊,宗子,吾身不在,您可能要独自待很久了。”
半生浴血的金凝走得很安详。她在睡梦中死去,天光破晓时才被江潭发现。
第99章 清极不知寒
那一日天刚亮,江潭听见雪球呜呜哭叫。
他揉着眼走过去,发现金凝坐在花架下的石椅里一动不动。
他唤她,她也不应。
金凝的听觉向来很好。只要她在步雪宫中,无论隔了多远,他叫一声,她总能听见。
现在,他已经唤了三遍。她仍是阖着眼,毫无反应。
江潭怔怔看着那张熟稔的面庞,心中似有所觉。
但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兴许只是睡着了,睡得太沉了呢。江潭想着,握住她的手,摇一摇。
金凝的手从来很温暖,在自己头上抚过的时候,很像是传说中划过天际的流星。
而今亦如那坠入大地的星辰,熄灭了火光,变成又冷又硬的石头。
江潭恍有所悟,原来死了,就是散失光亮与热度,永远不会再有回应。
雪球仍在拱金凝的衣角,江潭稍一晃神,它便给人从椅子上拱了下来。
他将小雪狐抱过来。很是无措,也有点茫然。
半晌只道,“雪球,金凝死了,别动了。”
雪狐像是听懂了,蔫蔫地耷拉了耳朵,转去磨蹭他的颈子。却安安静静地,不再呜呜叫唤了。
江潭给小狐狸蹭了一会儿,轻声道,“没事的。金凝说过,我们还会见到的。”
他把雪球搁在肩上,屈膝将金凝支起来,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扶回椅子里。这就靠着她僵直的双腿坐下来,微微喘气。
可是江潭等了很久,日升复日沉,情况却并不如金凝所言那般——外头再没有人来,阵法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他抱着膝,也不知睡了几觉,只再醒来时脑袋有些发蒙。转头去看,金凝仍坐在椅中。面上笑容淡淡,一如往昔,好似下一秒就要开口说:宗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于是窗洞间再次见亮的时候,江潭说,“金凝,我们去外面走走吧。今天太阳很好。”
他努力将她背上,一点点移出殿门,复折了膝去,将人靠上镂扉,并肩坐在月台上,一道晒起了太阳。
只日头当空时,江潭嗅见了不同寻常的腐败气味。他往身侧看,发现污绿的溃斑正沿着金凝的颈子,抽芽一般蔓延开来。他怔了怔,连忙把人拖进阴凉地。这一动,金凝口鼻中皆淌出了暗红的血沫。
江潭将她过度柔软的面庞擦拭干净,尝试动用骞木灵脉行术。
但是治不好。
他感觉金凝已经化作一滩软烂的泥壤,有什么种子正在她体内蠢蠢欲动,亟待破土。
想了想,又换了法子。
他小心把人搬回原处。而后深吸一气,平平伸出手去,放在金凝肩上。
魂魄似有所动间,一场声势浩大的雪悄然覆落了半个中殿,不多时,就将金凝连同石椅一并冻了起来。
雪住之后,江潭双唇已毫无血色。刚松了口气,却是直对着冰块扑去,顷刻间失去意识。
然而真正的灾难自此方至。
他被遗忘了。
月余,没有食物成了大问题。
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这是江潭的真实感触。
他甚至一度不想醒来。因一睁眼,就是又冷又饿的黑暗。
雪球首先受不住,有一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而江潭被那血术铸就的牢笼困着,压根走不出霰雪阵法的范畴。
他没有办法,饿坏了,就开始吃雪。
可是雪吃得再多,江潭还是觉得饿。
他咽下一口雪水,木木地从窗台上下来,一步步挪回花架边,靠着金凝的冰块,想,我可能要死了。
……金凝,等等我吧。我马上就来找你了。江潭觉得自己好似要与所倚之冰融为一体,只想,不知道鬼国是什么样,要是能同蓬莱一般就好了。
恍惚之中,他却仿佛听见雪球的叫声。
他不确定是不是,但仍支撑着爬起来去找雪狐。结果一出中殿,就直接被一阵风掀进了前庭的花圃里。
头磕开一道口子,血哗哗地流了一会儿,伤口又冻上了。
此刻江潭连行术也不能,只晕乎乎地瘫着。
雪球,我马上也和金凝一样不会动了。江潭想,如果你回来看到我,你也不要难过。
他睁大眼睛,感觉心口泛出麻痒难当的痛楚。
而后,痒意凝固,麻木加剧,心脏沉甸甸的,发酸又发胀。只一会儿,他就疼得再也受不住。心膛好似要碎裂般,一呼一吸,都有冻硬的血茬子划拉不住。
江潭躺在雪里,眼珠一瞬不瞬地凝着霰雪飘飞的晴空。
眼中泪意若潮水涨落。终于流出一粒冰滴子时,心脏却好像慢慢能受住了。
只是心口很凉,仿佛再不会有温度。
然而他觉得安全。自己似乎活了下来,并不会因为这份痛感死掉了。
此时,风终于小了些,眼外也就隐隐浮起一片翠绿,自在雪中摇曳如幻。
江潭想起来,那是金凝种下的莴苣。
金凝喜欢吃莴苣。自个儿在前庭辟了片地,时不时拌上两碟解馋。
从前她说不适合他吃,他也不强求。
现在那就是生的颜色。
他翻起身,竭力爬过去。但是到了近前,已经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莴苣冻硬在地里,没法拔出来。
这么同一颗莴苣耗着,江潭浑然不觉自己已厥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一条湿乎乎的软东西在舔自己。又有水滴不断滴在面庞。
江潭挣扎着睁开眼。
雪球回来了。正伤痕累累地咬着一只兔子,试图将咬碎的喉管往他嘴边凑,凑了满脸的血。
江潭颤着手去,捧住还在抽搐的兔子,咬住那渗血的喉管,一口口吞咽起来。
又暖又腥。是生命的味道。
雪球盯着他,凶狠的眼神慢慢柔和下去。
江潭喝饱了活物的血,暂且能坐起身了。他摸摸雪狐左耳的缺口,再看它身上那些痕迹,就晓得这是从什么猛禽爪子底下抢来的口粮。
“雪球,我还活着。”
雪狐呜叫一声,泪眼盈盈地看他。这会儿它痛得实在狠了,便瑟瑟地偎依在他的衣角旁。
江潭即以血行术,化为气呵在雪球血迹斑斑的皮毛上,治好了它身上几处致命伤。
他知道雪狐什么也没吃的,喝干了血,又将兔子递回它嘴边。自己进了屋去,将壁匣里存着的形影刀取来,掘出一颗莴苣,削掉皮后一点点啃了起来。新出土的青蔬和金凝的手一样,又冷又硬,但他却觉得是最好吃的东西。
金凝。江潭想,谢谢你了。
父王母妃不喜欢我,并无所碍。我还是会尽力活下去。
祖君,如果我能活下去。就去蓬莱,替你把问虚遗笔刻录下来。
这一年,江潭是靠着雪球和莴苣活下来的。
自那次后,雪球学会外出打猎,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江潭一个人待着,就给冰块里的金凝读书,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而雪球不去打猎了,便窝在他身边打盹。
它如今一点都不怕他,有事没事总是拱着他,热乎乎的一团。
“雪球,你怎么像火球一样。”
江潭问它。
或许是灵智仍然未开,它并不能回答他的话。
后来江潭索性也不睡床铺了,将全副行头挪进中殿里头,抱着雪球睡在那块冰前。
反正他是不怕冷的。有金凝在旁边,他睡得更安稳。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了,就数殿顶中的鸟雀羽毛。遍遍之后,哪一片鸟羽剥落了都记得清楚。
而雪球照旧枕着他的衣角,不时咕噜几声。
江潭听着狐狸的梦呓,双手叠在胸口,按着悠长缓慢的心跳声,数了一片又一片,一只又一只。
困得睁不开眼时,就侧过头去看冰块里的金凝。
“三万六千八百二十一片。”他小声说,“青鸟数完,我就数伯劳了。”
隔着一层厚冰,金凝的眉眼已模糊不清。她一如既往坐在那里,浅浅的笑容虽不可见,犹然在目。
于是江潭稍微安心,闭上眼沉入梦乡。
北岭终年有雪,严寒永无止境。当夜晚渐渐漫长起来的时候,江潭就知道,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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