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观察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般闪过,乱糟糟的,风云翻涌的脑海, 带来片刻的清明。
白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尽量用平稳的口气道, “我知道了。”
他没给卡列侬继续观察自己的机会,平铺直述地将刚刚从那只杀手口中掏出来的讯息交代了出来。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查到首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帮唯首辅马首是瞻的拥趸,也是时候为他们所选择的道路付出代价了。
另外, 关于暗地里潜伏在郁涉身边的那股势力,却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那杀手说,那不是一帮虫,而是一个。
那是一只世间最完美的杀戮机器。
……
白玖的身影消失在宫殿走廊的尽头。
卡列侬依旧一言不发。
不多时,室内的灯光骤熄,角落里莹莹地亮起几团烛火。
像是一阵风轻拂过帘幕,厚重的布料颤抖了两下,紧接着从后面踱出了一只虫。
那虫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到光下,站到了卡列侬的身边。
倘若此时有虫在房间里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骇得魂游天外。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的身材体型乃至衣服的每一处皱褶,都像是完全复刻的一样。
他们面对面,宛如孪生兄弟,又像是站在同身等高的镜面前。
“唉——”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后出来的那只虫率先有了动作,他慢慢地朝着座位走去,端起另外一杯白玖未曾碰过的茶盏,一饮而尽。
然后坐了下来。
“看出了什么没?”他指尖摩挲着杯壁,盯着站立在他面前,一模一样的自己。
那个“卡列侬”终于出了声。不同于虫皇的端庄沉稳,他的声音明显带着些许嘶哑。
“是的。我看出来了。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我依旧看出来了。”
卡列侬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悠悠地将杯子放回到桌上。
“哦?”他抬头注视着面前拥有了实体的“神谕”,目光不由得带了几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尊崇和渴盼来。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宛若深夜里虚无的钟声,回荡着无数亡魂的阴影。
“我看到了战火从他眼底映亮,一路烧到了天际苍穹……我看到他将信仰折断,踏着尸山血海而来……我看到他将匕首插入了您的胸膛,我看到了他结束了这个时代,将一切我们引以为傲的繁荣葬送为余烬……”
卡列侬闭上了眼,手指猛力抓紧了卓沿。
“还有呢?”他问。
这次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久到卡列侬几乎以为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时,才再次响起。
“我看到他,将他爱虫的头颅挑在了刀尖,将他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佩戴在胸前……”
“他杀了他。”
“哐当”一声,茶杯翻到地上,碎成了无数瓷片。
卡列侬猛地向前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自己面前站着的虫时,那虫瞬间便化为了无数光点,涌进了他的只虫终端,消失不见。
但那声音的余韵依旧在密室中回响,带着让虫胆寒的意味。
“他杀了他。”他喃喃地重复道。
……
“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没关系的。”
雪白的房间里,柔和的灯光充斥着四周,为这里增添了几分暖意。
“你渴望说出这一切,不是吗?”
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床,此刻,一只面容苍老的雌虫正静静地躺在上面。
他原本凶悍的五官此刻奇异地安顺了下来,显出几分难得的茫然,这让他那张因为常年浸泡在龌龊勾当里而丑陋不堪的脸稍显柔和了些。
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束缚带里,因为先前并未怎么挣扎,是以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
穿着白大褂的黑发少年就站在旁边,目光扫过他全身,复又停留在他脸上。
旁边贝利亚正努力掩饰着脸上的愕然,装作一副尽忠职守,毫无二心的模样。
然而事实是,就在他无法阻拦郁涉跟着那个叫“路亚”的虫发来的信息,找到眼前这只熟悉的虫时,他就知道,自己恐怕要玩完了。
他一路上拼命给统帅发信息,然而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一开始或许是地下审讯室信号不好,但后来元帅又不知去了哪里,光脑直接被屏蔽了。
他心头直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就像是,有什么种特意把他引开,好给眼前这位郁小少爷留足探索空间和时间一般。
他现在只能祈祷郁涉学艺不精,从这位老朋友的口中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然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平静地注视着床上的虫,声音像是落入湖面上的一枚柳叶,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蛊惑感。
“……马克。”
贝利亚真是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几乎是绝望地听到了床上那虫的回答。
郁涉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在古地球时的催眠技术,在这么长时间没复习的情况下,居然还是有效的。
之前怎么没想过用这种方法来审讯呢?真是太可惜了。他想。
不过幸亏现在也不迟。
他浅浅地勾了勾唇,素白的面容上闪现几分难得的雀跃。
“那么,你的主人是?”
“约翰.安塞尔”
又问过了几个常规的问题,郁涉发现在虫星,虫们对于催眠比起古地球人,几乎是毫无抵抗力。
他的催眠技术并非很强,但却能轻而易举突破马克的心理防线。
贝利亚看的眼花缭乱。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手段,虫星的科技水平如此之高,可却远远不能解释眼前的场景。马克像是三魂六魄被分离了出来,整只虫都浑浑噩噩,有问必答。
“或许,贝利亚少校应当有些问题应当要问。”郁涉礼貌地侧了侧身,偏头将目光投向怔忡着的贝利亚。
这位年轻的少校很显然是从没有听说过这种审讯方式,此时一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甚至盖过了先前的忧心忡忡。
“您,您是怎么做到的?”他忍不住磕磕巴巴道。
郁涉耸了耸肩,胡诌道,“也许是邪术。”
贝利亚:“……”
“快些,不然一会儿要有虫来了。”郁涉催促道。
他们现在是在一家私立医院的偏僻诊室。当时郁涉彬彬有礼地敲开了门,善意地问他们借用了一下房间,被花痴的小医生瞬间答应,并且啪嗒啪嗒地抱来了一个签名本,扭扭捏捏地想要一个属于“神迹大人”的签名。
“统帅没和您一起来吗?”他勾着头往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诊室里张望,被郁涉挡住了。
郁涉微笑摇头,“没有。谢谢您。”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我们大概需要两个小时,请务必不要让其他虫靠近,可以吗?”
“当然!”小医生被郁涉那一低头露出的白生生的修长脖颈晃花了眼,满眼桃心,害羞地带上了门,跑远了。
他们当时跟着地址到了一座荒芜的烂尾楼,只找到了一只昏迷中的被五花大绑着的老雌虫。
贝利亚当即就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那位被他们抓到过的马克吗!
当时经过那件事,白玖有段时间没继续提审他,他得了机会,买通了狱卒,被安塞尔家族的虫劫狱救了出来。
而那之后,白玖也没再追究。
贝利亚不知道统帅是怎么想的,但他的职责就是服从。
哪怕统帅毫无理由地要求他毁掉所有有关军火走私的证据,从此不再查这件事,他也会瞬间服从。
但是……
眼前这样好的一个机会,能够问出来很多有关军火走私的证据,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将安塞尔家族完全置于死地,这样一个机会就摆在眼前,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贝利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他知道为什么统帅对于军火走私这件事如此介怀,哪怕拼着跟首辅作对,跟厌恶至极的安塞尔家族打交道,也要找出真相。因为他也是一样的。
他忘不了当看到本应给他们补给的军火突然出现在兽族阵营中时他们的惊愕与愤怒,忘不了因为劣质军火而牺牲的战友绝望的双眼。他们的尸身被自己帝国所制造出来的粒子弹轰成了灰尘,他们的灵魂碎成了无数碎片,化为了远方的星辰,孤单地遗落在宇宙深处。
而这些于那些所谓的贵族富商而言不过是一场赚的盆满钵满的生意,他们在觥筹交错中谈笑,一个个仿佛是真正的成功虫,西装笔挺,名声远扬。
然而他们的内里究竟有多么丑恶,多么令虫做呕,只有夜深虫静时,那些几万光年外的战场席卷而过的风,夹杂着的低吟着的亡魂,还有他们这些从生死一线中爬出地狱来复仇的恶鬼,才真正知晓。
郁涉大概也能猜到。
他是多么聪慧的虫啊。
他默许了他对马克的催眠,等待着,将这个早就应当公之于众的秘密,从淤泥中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