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仙人走了,任鲥站在床前看着顾循之熟睡的面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以为找到师父就能找到救他性命的法子,如今方法倒是有了,可到底能不能实行呢?
任鲥就这么坐在床前,看了顾循之一整夜。
顾循之是中了归尘仙人的法术才睡着的,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一点动静,直到太阳升起阳光照到脸上才突然惊醒。他脑子里的印象还处在睡着之前,惊醒之后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不要做半妖!”
他嚷过这么一句,才意识到此时已经不是昨晚的场景。师兄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柔声说了一句:
“别担心。”
顾循之往四下里看了看,提出计划的师父不在。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师兄:
“师兄,我知道你关心我,只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计划。”
看着师弟的表情,任鲥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坏人。他尽力放软了态度:
“别担心,你慢慢说。”
顾循之苦笑一声:
“且不说大妖千载修炼,只为我这样的人要延命,就要被剖去内丹;就只说我本人,原本就百无一用,就算成了半妖怕也只是个半吊子。我与师兄本就不相称,将来成了半妖,成仙更加无望,也就更没法与师兄并立了。”
任鲥听他这话,忽地想起当日在王府之中时,顾循之也曾说过两人之间“不相称”之类的话。虽说当时他已将此事揭过,显然顾循之心中,始终没法轻易放下。他刚要想法劝解,却听顾循之又说道:
“反正我已经时日不多,师兄与其要强将我扭做半妖,还不如等我入了轮回,让师父寻了我来,再让我做师兄的师弟。到了那时候,我保证再也不对师兄起别样的心思,一定道心稳固,好好修仙,永远陪着师兄……好不好?”
顾循之声音轻柔,是个商量的语气。他所说的倒也是个法子,并非全然不可行,也不一定就比把他变成半妖的法子困难。可是任鲥听了他这么说,只觉好像有什么利器出现在了他胸膛之中,要把他的心割破。任鲥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一下子站起身来,断然拒绝:
“不,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晚了一点点……
第41章
顾循之没想到师兄的态度会这么激动,他有点愣住,内心深处隐约产生了一点欣喜。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更不敢将这点欣喜表露在脸上,只能僵直地立着,呆成一具肉身的泥像。
任鲥看不出顾循之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只是单纯地对师弟的愿望感到恼怒,他知道这不应该,他知道顾循之有他自己的想法。但痛苦从他的心脏流出来,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暇去使用什么理智。
他那平常一直很低的体温此时骤然升高,血在血管之中几乎沸腾起来,那来源是怒火或者是别的什么,任鲥分辨不清。但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出口去发泄这些并不熟悉的情绪。
如果是从前,任鲥可能会选择揍顾循之一顿。
二十年前顾循之跟他顶嘴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做的,简单,粗暴,高效。但是此时此刻,任鲥觉得他好像不能再这么干了。
这不仅仅因为眼前的人已经像是枯萎的干花,再也经不起半点摧折,更重要的是,任鲥的心中隐约觉察到这样做不对。从前他将顾循之看做孩子,即使顾循之已经须发斑白也是一样,他总觉得自己有资格管教那个由他抚养长大的孩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印象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时时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无比亲切的人,声音轻柔低徊,眼睛总是低垂着,目光却总在悄悄地追随着他,胆怯又坚定。
任鲥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以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不仅仅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他觉察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向外施加的暴戾会几十上百倍地回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没法讲清这过程,但他知道事实如此。
顾循之在他心中激起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即使在他已经忘却了的那些记忆之中也从未有过。他在习学,但始终摸不清楚,弄不明白,好像一个盲人要摸清楚大象的全貌,即使将手举到最高、伸到最远,也没法衡量这庞然大物的极限。
但是此时,他该以什么方式来发泄他的狂怒和胸前的疼痛?
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差不多几个月之前那激烈的一吻。
所以他习学着顾循之那时候的样子,拥抱住眼前瘦弱的身躯,咬噬那颜色暗淡的嘴唇,将所有的愤怒用一吻来发泄,愤怒减轻了,而那胸中的疼痛却愈演愈烈。
顾循之承受着这狂暴的亲吻,就如上一次他惶惑不安时,任鲥做的一样。只是他内心之中的变化远比那时候的任鲥复杂,欢乐与困惑交织,痛苦和狂喜并存。多年来的梦想好像突然变成现实,却又不像是真的。师兄的想法向来与寻常人不同,顾循之不知道该对他这样的行动做怎样的理解。
这是爱吗?抑或只是师兄的占有欲?这很难分辨,就算让任鲥自己来讲也说不清。但顾循之沉沦在这一瞬间的激情之中,不想在此时分辨这些。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一点。
如果这一天来得更早一些,或许一切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但时间并不会给人容这样的情,它只是按照本来的规律流动。
任鲥吻过顾循之,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究竟该怎么说?他要将他的感情表露出来吗?可是一个人该怎么形容连他自己都不懂得的东西呢?
“留下来。”他终于这样说,“不要在意躯壳,那只是容器。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这话仍然只出于他自己的角度,爱挑刺的人或许会认为这句话显得过分自私,带有命令的口气,态度不够诚恳,但这已经是任鲥能够表达出的极限。
顾循之也知道这一点。
他点了点头。
与其说他是习惯性地屈从了,倒不如说是这个吻给了他某种希望。尽管虚无缥缈,那也仍可以称得上是希望,是让人可以活下去的东西。而且顾循之必须得承认,虽然他早已接受了死亡即将到来的事实,但他确实还是贪生的。
都说可以入轮回再来一遭,可是轮回之后的那个人,去除了原本的记忆和智慧,还能算作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顾循之的选择很少,并且都不怎么好,但他毕竟还有选择。
任鲥的接吻好像给他渡过去了一□□气,求生的愿望又被重新激发起来,本来不予考虑的事情如今也纳入考虑范围之内。与失去记忆,重新改头换面比起来,□□的更改变化似乎又显得没有原本那么重要,或是令人恐惧了。
看到顾循之点头,任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任鲥其实不懂得应该怎么劝解别人,也并不很理解他方才行动起到的神妙作用。不过顾循之终于松口答应,只要这样就行了。
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处于微妙状态之中的两个人惊得颤抖了一下,好像这才终于遇到了现实之中,他俩对望了一眼之后,任鲥走过去开了门。
归尘仙人站在门口,跟他们俩打了个招呼。
归尘仙人总是这样,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态度,在他眼中,一切麻烦似乎都不成问题,一切都能迅速解决。
他看看屋里的两个人,带着微笑问:
“你们谈得怎么样?”
任鲥与顾循之对视了一眼,然后又一起看向归尘仙人。
“我同意了。”顾循之说。
“这可真不错。”
归尘仙人笑眯眯的,好像对这样的结局毫不意外。他前一天晚上表露出的担忧似乎只是任鲥看到的一种幻觉。
归尘仙人这会儿过来,并不仅仅是为了问顾循之想法的,他向着两人说道:
“今天早晨我还是打听了一些事。”
归尘仙人其实并不真的担心顾循之不同意,从前一天晚上他见到两人时起,就已经觉察到两人之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妙氛围。归尘仙人曾经是凡人,又是一位经常在外云游、颇通人情世故的地仙,一向擅长洞察人心。因此他就放心把劝解顾循之的事交给了任鲥,自己在周围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妖。
寻常的村人自然不会知道山中大妖的所在,但凡是大妖所居之处必然会露出些许痕迹,被村人当成种种灵异故事四处传扬。这类的故事很多,其中当然也有不少只是以讹传讹。不过归尘仙人一向精于此道,要从驳杂的故事之中分辨出真正的线索,对他来说并不算难,因此他很快地打听完消息,就来到两个徒弟借住的地方来见他们,详细将他打听到的事情一一说明。
“……差不多可以判断得出来,距离这里一百多里的山中有一条蛇妖,虽说具体的方位还不确定,但以现在我听说的情况来看,那蛇妖的内丹应当很合适。”
顾循之听说要让他用蛇妖的内丹,不觉瑟缩了一下,不过他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