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任鲥停了步回过头去:
“怎么?”
顾循之要从驴背上下来,可他骑得太久,这会儿两条腿有些僵硬。任鲥看见他笨拙的样子,只好走过来扶他,好容易把他从驴背上弄下来。
任鲥皱了眉,问他:
“你要去小解?”
顾循之摇摇头:
“师兄,咱们一起走吧。”
师兄弟两个牵着青驴,肩并着肩往前走。顾循之走得慢,任鲥只好伸手搀着他。不过这样一起走着,说起话来方便许多。顾循之想了想,对任鲥道:
“师兄别生师父的气,他也只是担心咱俩。”
任鲥摇摇头,他本来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心里乱。从前他把顾循之当做是师弟,然而这一次他吻了他,又该在心里把他当做什么呢?倘若还是只将他当做师弟,任鲥总觉得不对,但除此以外的事……似乎又在他掌控之外了,他也只能将眼前能做的事一件一件做下去,至于心里的事,任鲥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顾循之观察他的神色,始终未能摸透师兄的心思。但他心里总有些想法,最近的事让他开始相信了一些什么,他想要说出来,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总而言之,他已经一百多岁,即使以后再继续活下去,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身份,这让他能够放下很多原本非常看重的事……但归根结底,这还是一时冲动。
他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师兄说:
“不过不管师父怎么说,也不管师兄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有一件事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我始终爱着你。”
他凭着一股单纯的勇气说完了这句话,屏息凝神等待任鲥的回复,然而任鲥却好像刚刚从沉思之中猛醒过来,睁着迷惘的眼睛转头看他:
“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第44章
任鲥的目光单纯迷惘,他好像是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顾循之觉得自己应该生气,或者至少觉得失望。但或许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师兄的这种迟钝,所以他的心情居然还是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有些不可思议:
“没什么。”
如果换了个人,一定会追问顾循之刚才说了些什么,可任鲥没有人类那么多的好奇心,他虽然能够觉察到顾循之的情绪变化,却未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有点困惑,却未曾想过可以通过询问来获取答案。
不过这会儿,任鲥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他在考虑着眼下更加急迫的事情:
从前他们一同出行,就算赶路也总还是在有人烟的地方,还从来没像这次这样,一直往无人处去。这会儿天色渐晚,天边又开始堆积起乌云,荒郊野外里没有人家,照这样看,晚上是一定要露宿了。
他们出来这么长时间,夜里一向都是想办法找地方借住,并没有在外面露宿过。任鲥能用纸剪成青驴,剪一栋房子也不怎么麻烦。只是他们此次出来是为了取得蛇妖的内丹,似乎总该更小心一些行事,万一搞出太大动静惊动了蛇妖,似乎有些得不偿失。可若是让顾循之晚上睡觉的时候淋了雨,说不定情况更糟糕。
任鲥正在考虑着究竟怎样好些,却忽然看见云间升起了一缕炊烟。
有炊烟的地方必定有人家,任鲥精神一震,催着顾循之上驴,迅速往炊烟所在的地方赶过去,只怕走得太慢,那户人家做完了饭,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了。
也算他俩幸运,那户人家离得并不远,他们走了不多久,就远远望见前面出现了一间小屋。
这小屋从外面看来十分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周围也没有田地。这里显然不是寻常的农家,而是猎户在打猎时临时住的屋子。房屋门前有临时垒好的土灶,火没有完全熄灭,还在冒着点烟。
不过任鲥和顾循之并没有那么讲究,在这种地方,只要有个栖身的地方,他们就很满足,这会儿的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确实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了。
任鲥又扶着顾循之下了驴,走到门口去敲门。
任鲥不大擅长同人打交道,平常这些问人借宿之类的事都是靠顾循之。顾循之敲了几下门,听里面没有声音,就站在门口大声向里面喊道:
“我们是过路的行人,途径贵府,企望借宿一晚,请开开门呀。”
这荒郊野外,十几里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就算有些人形的东西,八成也是些鬼蜮妖狐。顾循之大声喊,是为了要叫里面的人安心。他的声音虽然略显苍老,却有些温厚文雅的气质,容易让人感到放心。
顾循之的所料果然不错,他喊完之后,就听见屋里传出来脚步声,眼前的门旋即打开,一个做猎户打扮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两人没想到独自生活在这里的竟是个女猎户,都吃了一惊。
那女子生得很美,虽是生活在这荒僻无人的地方,皮肤却十分白腻,一点也不像是久经风吹日晒的样子。顾循之觉得这女猎户有些古怪,转头看了任鲥一眼,正和他的目光对上。
顾循之只是觉得她古怪,任鲥却看出这女猎户并非凡人,而是山中的妖物。她似乎刻意隐藏了原形,让任鲥没法一眼就看出来。虽说任鲥也可以动用法术查探,不过用法术太麻烦又容易被看出来,任鲥就没有行动,只是向顾循之使了个眼色。
两人站在门口对视这一眼,就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想法。女猎户却有些不满,冷冰冰地说了句:
“你们要是没有事,我就关门了。”
顾循之听了这一句,只觉得这女猎户的性子倒是和师兄有点像,忍不住又瞥了任鲥一眼,这才向着她赔笑道:
“别别,我们是投宿的,这附近实在没有其他能住的地方,求您收留我们一晚。”
顾循之担心房屋的主人要问他们为什么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心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那女猎户并不问他这些,只是皱着眉道:
“不是我小气,你们看我这屋里,哪还有能睡人的地方?再说了,我一个女子,也不好和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
女猎户一面说,一面敞开门,让他们能看见屋里。顾循之往里望了望,只见这屋里本来就狭窄,还存放着许多鞣好或是还没鞣好的皮子,堆了满满一屋。要留人住宿确实有些勉强。不过如果非要挤一挤,倒也不是完全挤不下。
顾循之见状,哀求道:
“您瞧瞧外边这天色,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要下雨。我这样一把老骨头,着实经不起了。哪怕您让出个墙角来,无论如何让我们俩能对付一晚上。”
那女猎户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却还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候,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心,任鲥往前挪了半步。他的脸原本在阴影里,这时却被室内的灯光照亮了。
女猎户这才抬起头,往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任鲥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他的面容,显出吃惊的样子。但她掩饰得很好,那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她迅速垂下眼帘,身子往旁边让了让,说了一声:
“进来吧。”
顾循之诧异于这女子的态度何以转变得这么快,转头看见任鲥俊美的面容,这才恍然大悟。这会儿有了住所,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对着那女猎户千恩万谢。女猎户话不多,只是随意摇了摇头。
他们进了屋,四下里也就看得更清楚些。因为地方小,这间屋里压根没有床。只有一张能睡一个人的草铺,上面是用兔子皮连缀起来做的一条褥子。显然贵重的皮货要留着卖,女猎户自己只用这卖不上价的兔子皮。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张极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盏灯,灯火如豆粒大小,给人感觉只要有一丝风就会熄灭。
任鲥和顾循之帮着那女猎户把她囤积的皮货摞到一起,在室内腾出他俩可以落脚的地方。女猎户想了想,又从皮货中间抽出了一张熊皮:
“这个给你们铺在地上,这样晚上睡着就不冷了。”
顾循之看看女猎户自己用的兔皮褥子,总觉得不好就这么接受对方的好意。
女猎户见他踌躇,将熊皮硬塞在他手上:
“没事,反正我也用不上。熊皮暖和些。”
顾循之谢过女猎户,将熊皮铺在房间的一个角上。
自从顾循之敲开这扇门的时候算起,任鲥就一直什么都没说。进了屋子以后,他找了个光线最暗的角落坐下,静静地观察着那个做猎户打扮的女妖。
那女妖虽然是因为他的漂亮面容而决定放他们两个进来,却好像对他的目光全不在意,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忙着拿针线将两块兔子皮往一起缝,就像一个以打猎为生的普通女人一样。
虽然那女妖看似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任鲥的目光,顾循之却注意到了。
任鲥就坐在他身边,他不说话,眼睛却在一直看着对面的那个女人。
顾循之早就觉察到那女人不对劲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还有点说不出来。他有点担心地看看任鲥,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知他是否看出来了什么自己完全没看出的东西。
任鲥感觉到顾循之的目光,并没有转回头来看他,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这让顾循之心里多了一点底气,但某些不安感还是在心中腾起。他想跟任鲥说点什么,但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无论什么样的窃窃私语都会被听见,他们甚至没法背着主人交换哪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