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师父这不是来了嘛。”
眼前的人与记忆里那个如慈父一般的师父没有一点差别,顾循之的眼泪抹了几次也抹不净。之前师兄所说的那些,顾循之此时再也记不得,只能记得师父是他最好的师父。
师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归尘仙人见到他,笑得十分快活:
“阿鲥,你也来了?”
任鲥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别那么叫我。”
归尘仙人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严肃:
“想不到能在同一天见到阿鲥和循之,真是让人高兴啊!值得大大地庆祝一番!有酒吗?”
早有村人从旁边拿了菊花酒来,听他这样问,立即替他倒满一杯。归尘仙人一口喝干,好好地回味了一番:
“啊——能在同一天里见到两个好徒弟,而且还尝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想喝的菊花酒,真是令人快慰。”
归尘仙人连着喝了三杯酒,这才又转过头来,把顾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还拽着他的袖子让他转了个圈儿:
“看你这样子,自从下山之后就再没修炼过吧?嗯……看起来道心也已经破碎,没什么再重新开始修炼的机会了……你今年多大了?”
听到师父的问话,顾循之觉得有点惭愧,老老实实地答道:
“快到一百二十岁了。”
“嗯……看你这样子,能活到这年纪也很不容易了……你师兄帮了你?”
顾循之点点头。归尘仙人瞥见他手腕上的珠串,拉过他的手来细看:
“啧啧啧,阿鲥居然给你搞来这么大一串南溟珠,难怪你能活到这时候。”
任鲥在一边抱着双臂,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冷:
“你是做师父的吧?循之如今的这情况,你有什么办法吗?”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
“今天这么开心,做什么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反正循之明天绝对死不了,今天先来喝酒!喝酒!”
任鲥见他如此,知道坚持也无用。再看顾循之也已经喝醉,淌着眼泪拽住师父的手不放,显见着不是个说正事的状态。也只得放任他们狂欢滥饮。看着眼前的情形,千年之前他与归尘仙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时他正处于极为困惑的状态,第一次目睹友人在面前死去的情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知道自己是永生不死的灵体,也知道凡人一定会死,就连神仙也可能陨落,可是知道这些情况和亲眼见证友人之死完全是两回事,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任鲥一直都浑浑噩噩。他跑去参加村子里的宴席,其实也只是因为没什么事可做。想方设法打发时间而已。
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归尘仙人,虽说认识的时间久了以后,任鲥终于了解到归尘仙人的本质,不过在当时,归尘仙人还是习惯于在凡人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相貌又好,衣着也讲究,让人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好感顿生。
归尘仙人虽说看不出他的原形,但第一眼就知他身上灵气浓郁,乃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待他十分和蔼。任鲥当时喝了酒,也是有些醉意,将自己的苦闷和盘托出。归尘仙人将他的烦恼认真听完,道:
“人世就是如此,你既然离了本土,在人间游走,又与凡人结交,遇到这类的事情也算必然。须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不过就是这般。你生为灵物,又有这能令万人称羡的满身灵气,本应比寻常人有更多机会体悟大道,你却于这浅显之处陷入泥淖,可惜,可惜。”
任鲥听得半懂不懂,隐约却从中窥见了些许门径,仿佛通往更广大的境界。然而他于这些所知甚少,虽然听了,却还是说不清,眼神一片迷惘。
归尘仙人见他懵懂,又道:
“你若不嫌弃,不妨拜我为师。我虽然不能教你修炼,却可以教你窥得大道,不仅能解你疑惑,此后超神入圣,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的任鲥对归尘仙人所说的那“前途”云云并无什么兴趣,听他能解自己此时的疑惑,却觉十分有必要,连忙向他拱手:
“请师父教我!”
归尘仙人和颜悦色地笑笑,就此收他为徒。
……
回想起那时候的事,任鲥撇了撇嘴:
当年他就是这么上了贼船。
第39章
近来这几年,任鲥一直在为顾循之四处奔走。偶尔空闲的时候,他也常常会琢磨,如果当初他没有遇到师父,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任鲥大致能想象得出,如果没遇到师父,他大概还会继续在世间徘徊,或许还会遇到别的旅伴,同行一段时间,不过那时候他心情沉重,只怕也不会和旁人在一起同行多久。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回到北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沉眠,直到他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部忘掉为止。
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任鲥都是这么过的。在海底待得太久觉得无聊,就化了人到岸上去玩,若是经历了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他就再回到海中沉眠,直到所有过去的不快只剩下淡淡的影子,他再出来体验新的人生,仔细想想,这样的规律倒是和人类的轮回有些许共通之处。
逃避虽然可耻,但非常有用。
不过他的这种方式也有着非常明显的缺陷,持久的沉眠固然能够抹去悲哀不幸的记忆,然而曾经经历过的欢笑与快乐,也被一并抹去,再也记不回来,醒来之后,就连曾经友人的名字都已记不清晰,未免也让人有些惋惜。倘若所有的一切全部忘光倒也算好,偏偏他醒来之后,脑海之中还时不时要闪现出一些过去的残影。每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总要恍惚上好半天。
不过这一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北海了,都是因为碰上了师父的缘故。
说起来,当年他是为了要解脱失去友人的困惑和痛苦,这才决定要跟随师父。想不到又过了这么多年,他不仅没有像师父所说的那样“超神入圣”,反而多了许多如凡人一般的情感,为了师弟操碎了心。
要是从这个方面上来看,原来的目的似乎是完全没能达到啊。
想到这里,任鲥转头看向师弟。
顾循之此时正沉浸在终于见到了师父的快乐之中,脸上绽开真挚的笑容,不错眼珠地看着归尘仙人,那神情就像孩子看见了久别的父母,满眼里都是欢喜。归尘仙人似乎也很配合,对着顾循之露出仿佛慈父一般的微笑。
任鲥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这个师弟,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这么心思单纯。明明已经知道师父是个什么德行,却还是将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见到师父,就把他这个真正抚养师弟长大的师兄抛到脑后去,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让任鲥觉得有点受伤。
他回到桌前,默默地喝下了好几碗菊花酒。
那菊花酒的坛子本来就比一般的酒坛小些,他这般牛饮,没多一会儿一坛子酒就去了大半。
归尘仙人向来习惯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见桌前摆的那一坛菊花酒已经不剩多少,赶紧拽着眼含热泪的顾循之往任鲥这边挪过来,向他笑道:
“阿鲥,不要只顾着自己喝酒,给师父留点啊!”
任鲥白了他一眼,往旁边一扬头:
“那边不是还有不少,你想要,走的时候都带着不就得了。”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
“这菊花酒本来产量就少,为师怎么好意思拿许多?把这两坛开封的都喝完就行了。为师知道你平常对这些酒啊菜的都没兴趣,这半坛酒,就给为师留着吧。”
任鲥见他这般小器,嗤笑一声。
有村人从旁经过,偶然听见归尘仙人的话,赶紧又给他拿了一坛酒来:
“仙人是我们东湖村的大恩人,喝几坛酒算什么。仙人若是喜欢,就算全都拿走,也不值什么。我们村里的人都不会有意见的。”
归尘仙人转头看向那村人,表情立时改了一个模样,他向着人摇手,显得非常为难:
“这怎么行?听说这菊花酒已经很长时间没能酿出来了吧?就算不拿去卖,你们本地人一定也很想念菊花酒的味道,我们怎么能……”
那村人把酒坛子硬怼在他手里,归尘仙人连忙捉住坛子口,使个袖里乾坤法,将酒坛藏进了袍袖,又是连声道谢。
那村人摆摆手走了,归尘仙人又转回头来看任鲥,瞧见他这徒弟目光冷冷的,笑道:
“你也看见了,人家好意,我怎么能推辞?”
他嘴里一边跟任鲥说话,手上却不停,把桌上两个半坛的酒倒在一起,重新封上口,仍旧放在袍袖里,空酒坛就随意扔在桌下。
有村人看他们桌上没了酒,连忙又拿了新的来,给他们放在桌上。归云仙人向人稽首致意,又说了许多个谢谢,转头把刚拿来的酒坛塞进袖里。
任鲥就这么看着他一会儿工夫就装起来三坛酒,冷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多拿,嗯?”
说这话的工夫,又有人送酒来。归尘仙人向任鲥笑笑,露出一脸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