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本来想让任鲥收这小孩做徒弟,未想任鲥懒散,坚决不肯,师父只好亲自收这孩子为徒,让他做了任鲥的师弟。
说来这俩人一开始想得挺美,有了这个童子,火也有人烧,门也有人应。然而这小师弟到底年纪太小,要他看丹炉,他压根坐不住;要他应门,他又怕生,还没等外面人说话,就哭着跑回来找师父师兄。况且他不能辟谷,吃喝拉撒一应事都要人照料,两人都没照顾过小孩,闹得人仰马翻。
好在小孩儿长得快,养了几年,转眼工夫就成了个大人样,答对应门之类的事都做得得体,也渐渐能辟谷,炼丹服炁之类的能耐学了不少,时常可以看管丹炉。任鲥正庆幸着麻烦的活儿总算有人干了。他那小师弟却突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到现在也有近百年了,任鲥与那小师弟相处才十年,那时的记忆早已不很清晰。况且他那师弟虽然原本也是凡人,但学了师父教的服炁吐纳,又会炼制仙药,要维持两三百年的青春年少,修成个地仙之类,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门口那人不仅身上全无灵气,还给人一种衰朽之感,让他怎么也没法把这人和印象里活泼可爱的小师弟联系在一起。
尽管如此,任鲥还是又开了门。
那人并没有走,仍是站在门口,听见任鲥开门,连忙抬起头来。
任鲥方才本来没大注意那人相貌,这下才看清他的模样。
若以寻常凡人的体貌来做比较,眼前的人年近五旬,须发花白,身体十分清瘦,四肢干枯如柴枝,满脸写满了穷酸潦倒。此人虽然还未十分老朽,但却已经显出衰颓之态。若让任鲥来推算,恐怕他的寿限超不过十年了。
任鲥仔细端详他相貌,费了半天的力气,才终于从那衰颓之中寻到一点小师弟当年的眉目,不觉心里又是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迟疑着问了一声:
“顾循之?”
眼前那人听了他呼唤,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山门前头有两个台阶,那人站在台阶下面,显得比任鲥矮了不少,与小师弟当年的身高仿佛,那姿态又和当年的小师弟犯了错要他责罚时一模一样。如此任鲥这才认准了眼前的人确实是自己的师弟,他既惊且怒,皱了眉,厉声喝道:
“既然回来了,怎不敢抬头见人?”
顾循之是师兄一手养大,向来有些怕他。听他这么一声喝,犹如当头一棒。更缩得像个鹌鹑,只是垂着眼帘:
“循之未遵师父教诲,失了道心,如今容颜憔悴,不敢见师兄。”
任鲥冷笑一声,随手抄起塵尾,往他肩上打了两下:
“抬头,让我看看。”
顾循之被师兄打了两下,虽然不痛,却更紧张了。他听了呵斥,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要和师兄对视,只好把眼睛往下低了一低,看师兄那一痕鲜艳似血的红唇。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然成了个老头子,师兄的美貌却一如往昔。一袭白袍极洁极净,浑身简直要放出光来,越发让人不敢接近。顾循之呆呆看着师兄的脸,嘴唇颤了两下,只觉得鼻子有点酸。
任鲥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他发呆,有些不耐烦。丢了塵尾,转身道:
“进来吧。”
顾循之如蒙大赦,连忙进了门,转过头来小心翼翼把山门关好上了闩。再回头看师兄时,却见他正往原先自己住的那间屋里去。
顾循之以为师兄是在前面替他引路,连忙跟上,却见师兄驻了足,也不回头看他,只道:
“你的房间已经改成了丹房,这里没你住的地方,晚上拿一副铺盖,上师父房里对付一宿去。好在现在开了春,那屋里倒也还不怎么冷。”
听师兄的语气,他的气显见着已经平了,话音冷冷淡淡的,叫人发寒。不过顾循之还没顾上听师兄的语气,愣了一愣,问:
“师父呢?”
“你走之后没几年就出门去了,看那架势是没再打算回来。怎么,你找师父有事?”
顾循之赶紧摇了摇头:
“没、没事。”
任鲥答了话之后就没再理他,也不问他究竟是回来做什么,只当他不存在,转头进丹房去了。
顾循之呆了一呆,揣摩着师兄的脸色语气,没敢靠近丹房,只在余下的几个窟室里转了转。师父的房间早已成了书房,师兄的卧房倒是还和原来一样。顾循之不敢进,只好到师父原先那间房里坐。
师父那间卧室如今已经被任鲥改成了书房,到处摆满了经卷书籍,只有一张窄榻可以歇歇。顾循之此前在山风里站了一夜,如今气力衰颓,只想休息。却又不敢躺下,只在窄榻上坐了半个屁股。
他刚坐下,却见师兄又走来,扔给他两个蜡丸。
顾循之捏开一个蜡丸,看见里面是刚炼好的中品辟谷丹。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师兄。
师兄皱了眉:
“怎么?不过出去了几年,连辟谷都不会了?”
“也不是……”顾循之答得十分艰难,“我年岁大了,要吃辟谷丹这东西……有点克化不动。”
顾循之说完了话,抬起头去看师兄,毫不意外地看见师兄的眉毛高高扬起,露出惊讶的脸。
任鲥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这师弟离开这里已经有近百年,看他这模样,也知道他早已搁下了修行。任鲥能想象得出,他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坎坷,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师弟竟连辟谷都没能做到。
这家伙这些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连辟谷丹都吃不得,难怪外表衰颓成这样。
任鲥哼了一声:
“我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你自己想办法吧。”
顾循之陪着笑点头:
“循之知道的,我自己带了干粮来,不劳师兄费心。”
任鲥看着他那点头哈腰的模样一百个不顺眼。若是当年顾循之也显出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任鲥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然而如今百来年没见,任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对待这突然出现的师弟,只得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顾循之探着头,瞧师兄回了卧室,这才叹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他拿出个饭碗,将包袱里带的炒面往碗里放了些,烧了些滚水往上一浇,又配些咸菜吃了,总算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有了点精神。
他看看这书房里并没有床铺,晚上不知该如何睡,便走去杂物间里翻出一套旧被褥。这被褥不知几多年没人用过,又旧又潮,不过还不算太破。顾循之也顾不上许多,将被褥抱到门前去晒。顾循之刚在屋里暖和过来,出外一见冷风,不觉打了个寒噤。
外面风虽然冷,幸喜阳光还算充足。顾循之也不知这种天气究竟到底能不能把被褥晒好,只能先搬出去试试。
外面没有晾衣绳,顾循之从屋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将被褥搭在上面。他的体力很弱,不过是干了这么一点活,就累得出了满身的汗,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害怕着凉,赶紧回了洞府,坐在书房里的窄榻上喘气。
他坐了好一会才将气喘匀,低头看看自己枯柴一般的双臂,不觉叹了口气。
顾循之今年已有九十七岁,若以寻常凡人的年龄来说,已是十分高寿。不过若以修道人的标准来看,九十七岁还可算得上是青年人。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此处,如今大约还是青年人的体貌。他当初一声不响地走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怪师兄见了他就生气。
不过……不管师兄如今怎么生气,都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如今他是王府里的幕僚,这一次他回来寻师兄,是奉了王爷的命。说是奉命,实际上是他主动请缨。去年春天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的寿数,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从那之后,他就总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在山上和师兄一起生活的事。
这些梦折磨得他好苦,每天早晨醒来时,他总能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满是泪水。顾循之明白,他是想念师兄了。
如今他特意来寻师兄,主要是为了在临死前,再看师兄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6点还有一章,目前姑且暂定每日晚6点更新,如有变更,另行通知。
第3章
任鲥还从未如此心烦意乱过。
他本非人类,化形之前一向独来独往,后来虽然化成人类的形貌,也绝少与人往来。后来机缘巧合认下现在这个师父,与他虽然有师徒的名分,实际却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倘若让他从这世间的人中选一个关系最亲近的,大概就只有这顾循之。
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任鲥亲眼看着顾循之从一个懵懂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这特别的体验让他在看着顾循之时,会产生一点仿佛为人父母的心情。
当年顾循之偷偷离开碧空山时,任鲥心里着实失落了一阵。不过他想到自己并不是顾循之的父亲,两人的关系不过是师兄和师弟,心中也就释然了。倘若顾循之就此一去不返,任鲥也会慢慢将他遗忘,就如从未认识过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