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又简单的告别,为他默默无闻的一生写下终章。
活着的人回到正轨,各自将生活向前推进。
风干的风铃草被放入透明的玻璃瓶,放置在床头柜上。
边上的床铺却是空荡冰凉的,被子和枕头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今夜,主人不在此处休息,客人也已离开。
阿尔杰独自跪在高砌的圣坛前,曾受过万人仰视之处,坛上空无一物。
那里原本安放着圣剑。
圣剑折毁,于是灾厄便如影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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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晨,伯庚斯刚刚洗漱完,就听到有敲门声响起。
“扣、扣、扣”三下,节制礼貌,极富标志性。
雀跃跳上心头,压下嘴角的笑意,挥挥手把学徒赶去房间,走到门前,理理衣衫,确保一切都完美无缺,这才缓着动作,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看起来有些憔悴,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配上银灰色的头发和眼睛,显得凉冷刺目,连铺洒在他身上的那层金色日光,都没能为他带来些许温度。
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伯庚斯愣了一下,有些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阿尔杰沉默着,幅度极小地点点头,然后有些勉强地牵起些嘴角:“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伯庚斯带点慌乱地将他让进来。
“你的气色不太好,是早上太冷?需要热茶和点心吗?我可以让伊莱——”
关切的话语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椅脚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是伯庚斯受到惊吓,后退半步,不慎撞到了木椅。
眼前的人突然跪下了。
毫无征兆。
“你这是……什么意思?”伯庚斯说得艰涩,舌头有些僵直,就像他的身体和四肢。
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哪怕是跪着,脊背也是挺直的,只有面对神像时,才会谦卑地弯下。
此时,他低着头。
“请求您……”锻造圣剑。
“如果我不同意。”伯庚斯的手攥紧桌角,用力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我无法强迫您。所以,我会去找其他的锻造师,即使他们现在并不完全具备成功铸造圣剑的能力,多试几次,多失败几次,也可以接受。”
阿尔杰低垂着视线,紧盯地面,眼神说不好是坚定,还是麻木。
“无法强迫?多失败几次?”伯庚斯嗤笑一声,深洋般的眼睛眸色暗沉,眼底酝酿着风暴。
室内的空气凝滞起来,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此时的气氛,却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意味,阴云笼罩般的压抑,雨水沾衣般的寒冷。
“我可以同意。”气氛像是忽得一松,但伯庚斯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俊美的青年锻造师在椅子上坐下,微抬着下巴,睨视请求者的眼神带着挑衅,脸上神情傲慢,甚至于嘴角绽出的微笑都染上恶意。
本该是魔鬼般的笑容。美丽得让人窒息,昳丽得几近罪恶,蛊惑凡人心甘情愿奉献一切。
偏偏这张脸受神明的钟爱,哪怕主人再轻慢乖张,也不觉堕落,圣光永远眷顾着他,让诸神忠诚的信徒不由自主地想起经文所述——
“初代人类以造物者的容貌为蓝本,是故,吾等肖似诸神”。
“只要你愿意亲我一下。”
室内安静下来,呼吸声、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伯庚斯没等到回复,轻哼一声,准备开口嘲讽,阿尔杰却忽然站起,两步跨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
“哪里?”
亲哪里?
像是对周围的氛围、对方的情绪全然无察,执行人的语气僵硬冷静,仿佛身处战场,准备执行某项军令。
银灰色的眼中不含半点情绪,只有一片仿同金属般无机质的冰冷。
伯庚斯呼吸一滞,而后微仰着头,嘴角又弯了弯,仍然凝视着阿尔杰,眸色深邃暗沉:“嘴唇。”
下一刻,他就睁大眼睛,瞳孔紧缩,心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唇上的触感柔软微凉,对方的嘴唇缺水干燥,有些粗糙,平稳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侧。
只有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这么久,又像刚刚过去刹那。
伯庚斯抓紧执行人的手臂,稍稍用力,将他推开。
眼中冷漠,面无表情。
“可以了。我同意了。明天,带着圣银和图谱来见我。”
第十四章
伯庚斯生气了。
就算迟钝如阿尔杰,也能清楚地感知到。
好像一下子回到初见的时候,伯庚斯又变回了那个会花样百出、毫不留情拒绝他的锻造师。
不,比那个时候还要糟糕。
至少当时那个伯庚斯还愿意好好说话,甚至邀请他吃午饭。
而现在……
“哐”一声巨响,是金属材料被扔在桌上的声音,把阿尔杰的思绪猛得拉回来。
他们现在正身处伯庚斯的锻造间里,身旁是放满工具、材料和半成品的桌台,身后是锻造用的火炉,墙角堆放着金属和木材,房间正中还有一个炼金台。
面前的锻造师把一支沾好墨水的笔塞到他手里,指了指炼金台,示意他走过去,俊美至极的脸上,神情很不耐烦。
“作为‘报应’的承担者,你需要完成锻造圣剑的第一步。当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画完这个法阵,你只需要随便涂上一笔,作为开始的象征就可以。”
金属笔杆握在手中有些沉,上面的铭文已被激活,能量运行的轨迹奇妙复杂,阿尔杰可以凭借出色的感知捕捉到这些轨迹。却无法解读它们的含义。
笔尖的深蓝色墨水夹杂着星点晶亮,像深邃夜空中的繁星。
“快点。”伯庚斯催促,语气十分不友好。
阿尔杰叹口气,看了两眼图谱,比照着准备落笔。
手腕忽然被抓住。
阿尔杰抬头,顺着银白底色夹淡蓝纹路的衣袖向上看,是伯庚斯上前抓着他。
那张俊美如高洁之银月的面孔,就算是极不友好地板着,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情。
“再提醒一次,锻造一旦开始,劫难就无可停止,哪怕是死亡,也无法让你摆脱。即使这样,你也依然坚持吗?”
阿尔杰的目光落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伯庚斯像是被烫到一样,闪电般地收了回去,别过头,黑发半遮着的耳朵有红晕悄然爬上。
像养母家那只小白雀,在窗口张望时,被人惊扰到的样子。
阿尔杰笑了笑,听闻噩耗后,一直淤堵在心口的沉闷忽然疏散了些。
“是的,我依旧坚持。同时,也十分感谢您。”
伯庚斯还是别着头,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谢,又不是不收你报酬了。”
阿尔杰轻笑一声,在伯庚斯听来格外刺耳,他语气凶横地催促:“快点!你不是很着急吗?”
阿尔杰连连应声,收起玩笑,依照着图谱,在炼金台上画下一笔。
制作精良的笔尖,书写手感顺滑流畅,周围游离的能量被铭文吸引、汇聚,涓流般导向作为画纸的炼金台。
一笔画完,阿尔杰似有所感,忽然回头。
伯庚斯莫名道:“怎么了?”
“好像……”阿尔杰紧盯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锐利,可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聚焦的目光又很快散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被人窥探了。”
像是有一只眼睛,在不可知处悄然睁开,充满恶意地窥伺着他。
“有些像预言术,但相比起来,又没有那么……”阿尔杰思索一阵,放弃了描述。
“大概是劫难开始了,你要习惯。”
伯庚斯语气平平淡淡,隐约间还能品出嘲讽。他将阿尔杰手里的笔夺回去,把人从炼金台前赶开,又扔去两件东西,命令道:“把奇美拉的羊角磨碎。”
“多碎?”
“粉状。”
阿尔杰看了看手里的研钵,再看看另一只手里的奇美拉角。
伯庚斯以为他为难,加了一句:“研钵是特制的,质地可以扛住魔法生物材料的硬度,另外有铭文和附法的加成,不会让你无从下手。”
奇美拉的羊角,出名的锋锐坚硬,哪怕是千锤百炼过的钢铁,都难以媲美。
“咳,好的……不过一定要用研钵吗?如果是这样做,可以吗?”
手掌攥紧又张开,灰白色的细腻粉末从指缝间漏下。
伯庚斯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怪异的眼神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可真是……”
伯庚斯看着研钵中的成品,嘴角翘了一下,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硬是忍了回去,挥手赶他:“东西留下,你可以出去了,待在这里我心烦。”
连推带搡把他驱出门外,“砰”一声关上门。
伯庚斯独自站在终于归复清静的锻造间里,手按上心口。
心烦,真是心烦,只要那个人待在身边,就止不住地心浮气躁。
想要得到关注,又怕自己在他眼中表现得不够好,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明明非常生气,看到那张脸又免不了心软,心里一边抱怨,又一边为他辩护。
“啧,”闭上眼,脸上全是自厌:“真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