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舒扬轻轻蹙眉。他听到了钟声,但和刚刚他到来之时不同的是,钟声的韵律完全相反,像是有人对着谱面倒着演奏一般。
张永清短促地冷笑了一下。
风吹樱瓣,席上觥筹交错,仍在祝贺张永清立下大功一件。
他满意饮下一盅,一直盯着庭院里的动静。
晚樱飞花,伍舒扬随意靠坐在枝梢之上,高高扬起的手,随意把着一盏酒。月光点亮他臂上的银质雕花腕甲。
花枝中,只现出血红的眸。
张永清泛起一个满意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啊!坐在树梢上的年轻羊羊!!飒不飒!!美不美!!绝不绝!!
啊!!我喜欢年轻的!!!
樱花、血雨、寒刀啊啊啊啊啊啊我可以!!!
第129章 回家
人一生中, 会有数个无比懊悔的时间节点。
懊悔越多, 执念越深,其上的因缘积累, 恶念终会压垮一个人的精神。
“张丞相, 您不乏么。”
散樱如雪, 伍舒扬的身影沉在暗夜之中,漫不经心地答。
树下,纵横躺着无数鲜血淋漓的尸体,整齐划一地死在朝樱树扑来的路途之上,朝树扑倒的死态宛如朝拜。
这是张永清第八次溯回时间。
第一次溯回, 他备好了卫兵守在树下,只待伍舒扬出现一拥而上, 可守了半天树上依旧无人, 直至空中传来朗笑,再抬头时张永清已被利刃刺穿心脏。
他在意识死亡之前,再度溯回时间。这一次, 他在檐上、树下都布满卫兵, 自己亦站在庭院中等候伍舒扬的到来。暗夜沉寂——这确实太过寂静了,这该是笙歌乐舞的筵席才对。
张永清回头,恰巧看着伍舒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唇角含笑,点漆般的眸子在烛光下明亮闪动:“张丞相,可是在找我。”
他立即抽刀,但伍舒扬的动作更快, 只见寒光一闪,下一刻他的喉咙瞬间被飞刀刺穿,鲜血喷涌而出,大量寒冷的空气涌进他的气管——
第三次、第四次……直至,第八次。
“张丞相,您不乏么?”
张永清的目光落在伍舒扬的脸上,他生得的确秀致,泠然雪肤,克制唇线,那副沉寂清贵的神色,连他这个死对头也会贪看几眼。
可单长得好有什么用?
别人都不了解伍舒扬,只有他明白,伍舒扬身上张狂的野气和天然的侵略性,连如练的月光都涤荡不净。
从见他第一眼,张永清就知道,这人是个祸端。
嘉定二十五年,淮安国内各路文臣齐聚,为盐铁是否收归国营吵嚷不停。
淮安王斜倚在边榻几上,青白锦袍雪白衬里——他又未按仪制要求着诸侯华裳。张永清依礼,不敢多看,只垂眸望着眼前榻上垂落的柔软衣摆。
春日风寒,自榻后圆窗吹入,淮安王即刻轻咳了几声。
朝臣争论的声音中,张永清捕捉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身侧踏出一双紧致灵巧的银纹黑靴。
这人行动之间,如风过列松。黯色织锦衣摆上的精致云纹随着他的步子翻动,宛如长夜里倏忽而过的流云。
张永清悄悄抬眸,恰巧看着来人为淮安王披上云缎轻衫,而后敛眸立于一旁。
在场朝臣议论声止。
成何体统。
此人时时随侍身侧,与淮安王同进同出,甚至连朝纲内务之事亦不避讳,朝野早已议论纷纷。
淮安王对场上异样浑然不觉,反手拢起伍舒扬为他披上的云端轻衫,笑意和煦,抬首看他:“子珏怎么看?”
这么个少年,又懂什么盐铁私营。
张永清不以为然。
少年低眉:“吾王清明,淮安清平,子珏不敢妄议。”
淮安王低头轻笑,眼底全是柔和色彩:“此非妄议。子珏聪慧,且当为我淮安出谋献策。”
被称为子珏的少年扫视四周一眼,那目光看着沉静平稳,可张永清知道,他是在刻意敛着锋芒。
“莫怕。但说无妨。”
“子珏以为,策无良莠,但看时势。盐铁私营也好、国有也罢,全凭当下时势如何。”
“大胆!楚国亦盐铁国营,难道你个黄口小儿,要忤逆楚王不成。”人群中即刻有人反对。
淮安王即刻打断这位直言之臣:“刘爱卿莫要着急,且听子珏说完,再行讨论也不迟。”
伍舒扬并无愠色,确切的说,他虽年纪尚轻、风姿潇洒,但这风中不仅带刃,还是不展锋芒、细心敛起的刀刃,只有仔细寻思,才从他平静的黑眸中读出些征服和攻击的意味。
他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润无争。
“盐铁国营确好,先贤国库空虚之时,曾依此国策凝聚民心、充盈国库,奠定数百年清平盛世……”
张永清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若是乱世则需收归国有统一规划,若是盛世,实则无需忌惮,大可放开竞争。
他的阐述条理分明,旁征博引,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一群大臣吵嚷个半天非黑即白的事情,被他一席话理得清清楚楚。
张永清倒认同他的看法,可他心里不太舒服,并不打算认可。
淮安王的神色毫无遮掩。他就像欣赏什么杰作一般,转头看着子珏,脸上挂着出神而轻柔的笑容,仿佛温润的泉水,莫名地有些动人。
张永清立即收了眼神。
一席语毕,淮安王眉眼神色:“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朝臣左顾右盼,面有难色。
“那,就按子珏说的办。”
张永清当即按捺不住,合手进谏:“恕臣直言,此人无官无爵,一番妄议再行传达,是否过于儿戏?”
“张卿所言有理。”
众官合手,待君收回成令。
“——子珏无官无爵,出入行动确有不便,如此这般,便封頖宫祭酒如何?”[2]
他本意是让这人不再参与政事,怎么弄巧成拙,反而一跃龙门。
“不可!”
张永清脱口而出,方知失言,急忙补充道:“頖宫尚书博士、礼乐博士、易博士,即使是最为年少者亦过而立之年,且诸位博士师从大家,辗转诸国方才得以服众,这位……”
张永清看他一眼,实不知如何称呼为好,“年纪尚幼,突封頖宫祭酒,统领诸位博士,实属……”
“此言有理。”淮安王点了点头,“虽子珏聪慧异常,但贸然加封,恐诸位博士深感有辱。”
张永清悄悄松了一口气。
“頖宫祭酒不可,那便封虎贲中郎将吧,子珏与我熟悉,近卫工作交予他也行。”[2]
张永清:“……”
拦下了空有议政虚权的頖宫祭酒,未曾想到反而擢升至握有实权的虎贲中郎将。
张永清立于一侧,悄悄攥紧了拳。
他出身没落士族,苦读数十载,辗转数个国家,期间受过无数白眼、讥讽、冷落,至淮安国子规阁崭露头角,才勉强在淮安国出仕。
几年来兢兢业业,罕见雪灾之时他曾数度衣不解带,甚至在数九寒天亲临灾区。自那时起,他便落下了冬日的咳疾。
可这位被称为“子珏”之人,九岁名动淮安国,甚至得淮安王垂青,数年来同进同出;十七岁诗文扬名,与当代雅士并称“淮安五贤”。
十七岁。
他想起自己十七岁时至鲁国求师,为人讥笑,甚至被他人以帚扫出门外,满街讥笑。
张永清的指甲几乎要深深剜痛自己。
“好了,此事无需再议,就按子珏说的办。”
凭什么,凭什么伍子珏可以不经疾苦,平步青云,甚至尚未弱冠就允许置喙朝政。
淮安王抬手,新任虎贲中郎将伍子珏熟稔搀起他的肘,扶他起身。
诸臣躬身,恭送二人。
“张丞相,这……”
“尚还可控。”张永清勉强说道。
然而事态很快就不可控起来。虎贲中郎将,只是个开始。
二十岁封定南将军,数度出征、数度凯旋;二十三岁卸兵权,官拜三公之首;二十五岁与淮安王著书立说,名动天下。
渐渐地,朝上诸多事宜,许多朝臣居然越过他这位百官之首,直接询问伍子珏的意见。更让他气恼的是,十之有九,伍子珏的看法均与淮安王一致,他忧国忧民的反对意见,反而被这对和鸣君臣衬得如跳梁小丑。
伍子珏的路,走得太顺了。
而这个人,上百双朝臣眼光盯着,居然真的挑不出一点错处来,直到一次出使楚国,他见到了前来告老还乡的楚国前任令尹,眉眼几乎与伍子珏一模一样。[3]
那时候,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开始明里暗里铺垫,抓住一切机会大肆向楚王渲染伍子珏何等天降奇才、深受百姓爱戴;另一方面向淮安王转述楚王嫉贤妒能,对伍子珏深感威胁,劝他不要太过偏宠。
他素来正直忠耿,又是两朝元老,楚王抑或是淮安王对他的信任,是他最好的武器。
一来二去,楚国来的斥政书信越来越多,而淮安国的复信则一封更比一封简短。
终于,《成珏》一出,楚王是可忍孰不可忍,张永清见时机成熟,一封密函揭露伍子珏身世机密,转而又告知淮安王楚国知晓了伍子珏的真实身份,意图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