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从怀里掏出件东西,信手抛给谢灵欢。“你自家瞅瞅。”
一道弧光闪入谢灵欢手中,他手指略摩挲,隔着花清澪衣袖打开。花清澪侧目去看,却是他见过的,与在白室山时谢灵欢掏出来的窥尘镜一样。
“这是放在南天门的窥尘镜。”南广和笑了声。“可回溯三界所有过往,比起你手中那块,唔……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这块窥尘镜,能看到天道不让你看的那部分。”
这是第一次,南广和当着花清澪的面,承认了当年瑶池那件事有天道插手。他是神尊,如今也是天道的执行者,他没有任何理由撒谎。
神是不撒谎的。
花清澪一霎时脸色惨白,扬起脸,看向谢灵欢。桃花眼底血色褪尽后,只余无助。
“莫怕!”谢灵欢搂住花清澪,沉吟道:“天道拦你迫你,想必你当年必定是在无意间触到了什么禁忌。在发生瑶池那件事之前,你遇见了什么事,或者,遇见了什么人?”
花清澪唇瓣翕张,许久后,才抖着嗓子轻声道:“我得了个道梦。”
这也是第一次,花清澪试图与人完整地详述那个梦。那年,恰逢他万年寿辰,二十个螟蛉义子替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在歌舞酒宴正酣浓时,他曾起身离席,随后在第三十二重天的仙宫后偶然醉卧于花丛中。他梦见青烟渐起,有个人隐在青烟雾霭中漫然歌吟。
“你可记得他的模样?”谢灵欢皱眉打断他。
花清澪摇头。
“那,你可记得他唱的什么?”
花清澪再次摇头,眼皮轻垂,轻声道:“我并没有见到他的眉目模样。在梦里,雾气太浓。却听见他说,他会与我结道侣,助我证道。”
谢灵欢眉头顿时皱得要打结。“他是什么人,如此大的口气!”
花清澪那时已是第三十二天的仙帝,在他之上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高居于白玉宫内修无情道的旧神崖涘,另一位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新神广和。那时广和与崖涘都居于第三十三重天,崖涘必然不会与谁结道侣,广和神尊那时尚未择道。
谢灵欢皱眉,怀疑地看了眼南广和。
南广和顿时失笑。“我与花仙尊当时……只是点头之交。”
其实这都算是客套话了。南广和那时居住在三十三天的凤宫,身边永远有个影子般的朱雀相伴,再者,就连拉着小手拖去瑶池喝留仙醉这档子风流事儿,南广和都没考虑过花清澪。
花清澪那时候太冷了。对谁都客气,对谁也都疏离。
第三十二重天的仙帝花清澪那时被公认为高岭之花,南广和压根就没去找过他。花清澪那时也很少出宫,只有例行朝会酒宴时,才会到三十三天走动。
这两人的确没交集。
那么,除了第三十三天的两位神尊外,还能有谁能轻而易举地闯入三十二天仙帝的梦?每位仙帝都是一方领主,在各自领域内,他们就是独尊。
“或许,是天道插手。”花清澪垂眸自嘲地一笑。“极情道修若想要证道,必须先与一人结道侣,与那人情投意合,为那人历经死生劫,然后渡过重重迷雾,得以明心。”
南广和默了默,抬眉笑道:“朱雀证道了,他修的也是极情道。”
“朱雀神君以帝尊为道,”花清澪垂着眼,手指蜷屈,轻声道:“我并没有这样的命。那个梦,或许只是我的道劫。”
“有劫难,便是意味着机缘。”谢灵欢却仍皱眉揪着那个梦中人不放,他之前听鱼妖提起过,如今听花清澪亲口承认那个梦中人曾许诺花清澪终身,只觉得哪哪都不得劲儿。嫉妒啃噬他的心,但他却不能说,至少不能当着南广和的面承认他妒忌。
谢灵欢沉下脸,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底孕育着风暴。
“嗯,阿渊说的对!”南广和兀自轻快地拍手笑赞道:“确是机缘!花仙尊得了这个梦后,不久就出了瑶池那件事。所以在奔赴瑶池撞见鱼妖时,花仙尊你当时又见到了些什么?”
这些都是窥尘镜所无法觉察的。阴阳两面窥尘镜都只能见到事情始末,无法还原当事人当时当地的想法。
花清澪启唇,颇有些难堪地别开脸。“那时,我在打坐时朦胧见到那人提灯来寻,唤我的名,让我速去瑶池。我因一直苦于不知那人身份名姓,因此……便去了。”
去了后,在瑶池又听见了那人催促他,诱他道,在池底相会。
他纵身跃入瑶池底,见到的却不是那人,而是他二十个义子中的一个,鱼妖朝云。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万年后花清澪当着故人面说到此节,内心太过羞耻,声音也轻到几不可闻。“我当日之所以会入瑶池,也是因为那个人。”
“嗯,看来天道的确插了手。”南广和倒是最淡定的一个。“你蒙冤赴死,我凤宫中大乱,我择了极情道,然后便是七千年道争。全了鸿钧老祖所说的,赤血化碧,天杀局。”
南广和言简意赅,匆匆地数语带过,只望着谢灵欢挑眉道:“那个梦,是天道予他的诱饵。能闯入仙帝之梦,以证道为饵,诱他入魔。阿渊,你说这方天地究竟想做什么?”
“我管它要做什么!”谢灵欢捏紧手中的窥尘镜,无声冷笑。“它如此欺清儿,我必容不得!”
南广和这回也皱眉了。他假意地长叹了一声,蹙起眉尖,满脸狡黠的莫可奈何。“它是天道。”
“天道?”谢灵欢咬牙冷笑,挑眉觑着南广和,脑袋微歪。彼此都是一体所化,他轻易就看穿了南广和的促狭,忍不住恨恨地道:“你送窥尘镜是假!你本就是冲着这则消息来的。你知道是天道害了他!”
南广和不闪不避,大方承认了。“刚知道。”
“呵!”谢灵欢满脸都写着不信,但他要顾忌花清澪,措辞便不得不委婉了些。“天道为何要害他,你也知道,是不是?”
花清澪垂下眼皮,指节攥到发白,突然厉声打断了他们。“不!我不信!你们是来自异界的神,所以琳琅界天道始终不能容你们。可它为什么要害我?”
花清澪猛地挣开谢灵欢,扬起尖尖下颌,愤然道:“我是这方天地所孕生!我在琳琅界授印为天仙!它为什么容不得我?我不信!”
在花清澪挣开的时候,窥尘镜从谢灵欢手中掉落,啪嗒一声,窥尘镜中现出了万年前。一座矗立在白云深处的连绵宫阙现出半座喧哗,酒宴中有人含笑举杯,义父,朝云替您庆贺生辰,祝义父寿长春!
镜中花清澪右手捏着一只白玉杯,闲闲地笑道,朝云有心了。
义父,还有我等!你不能总是偏心朝云。更多的人站起身,有些尚且是人首妖身,手中都举着巨觥,大笑贺酒。
贺词绵长,一个接一个,二十个义子轮流走到金边宽椅前,各个笑意吟吟。
花清澪来者不拒,都含笑饮了。
十一级白玉阶下歌舞升平,侍童们或吹笛或奏磬,美貌仙娥翩跹起舞,红蓝雪色飘带漫撒于半空。薄薄的纱幔卷起又落下,宫内盛开繁花似锦。
花清澪左手支住下颌,眼眸微阖,白玉杯噗地一声从广袖下掉落。
唔,吾有些醉了。花清澪淡淡地挥袖,道,尔等且自闹腾就是,莫要搅我。
义父又在装醉!
快,再把酒都满上。
义父,我山精族可还没敬贺词呢!
纷纷攘攘的笑语传来,窥尘镜中声色一瞬间骤然喧哗,欢笑声浪几乎是蒸腾着要突破镜面,扑到此刻青苑内三人面前。
南广和与谢灵欢对视一眼,谢灵欢立刻搂紧了花清澪的柔韧腰肢。
花清澪却毫无所觉,他的心神已被摄入窥尘镜内。时隔万年,他再次见到了第三十二重天的迢递宫阙,又见到了那些脸。他抖着指尖,轻轻地抚摸镜子内那些鲜活的记忆。
镜中却起了渺渺的白雾。云蒸霞蔚,笼罩了云海深处巍峨朝天阙。待雾气再度散开后,花清澪已经踉跄地走到宫阙外,广袖轻甩,脚下踏着祥云。他披着五色霞光,呵地仰头大笑了一声,许是醉了,月华般皎皎的脸颊泛起抹红云。
我修极情万年,却始终不知何为情。镜中花清澪扬起脸,对着白云深处喃喃道,可若不能以情证道,吾辈妖众……难道竟只能终生止步于此了吗?
我座下妖众数十万,三界中所有开了灵智的妖、精、灵、怪,都晓得来三十二天寻我庇佑。便有那不得上天的,也必焚香祷告,只求我能护他们长生。可我……镜中花清澪突然怔怔地抬手点住自家鼻尖,语声惘然。
可我亦不知何谓道。我,亦不知何谓情。
镜中花丛里祥云缭绕,纤细地撩过花清澪鬓角发丝,将他裹藏在云雾深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我亦不知何谓情,我该如何,以情字证道?万年混混沌沌,往后,又尚且有着万年、甚或数十万年,我该如何证道呢?
无人能答他的问,于是他在云雾渐深的时候,颓然地笑了几声,随后以手撑颐,五色霞光衣覆在云雾深处。
他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窥尘镜中不能完整还原他当时当地梦见了什么,只能复现他在花丛中突然红了双颊,低声轻语道,唔……原来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