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去见他!”花清澪扬起尖尖下颌,从额角渗出一滴冰凉的汗。“景渊,昔日种种,都是我错了。若你嫌我不洁,你可以弃了我。”
谢灵欢张嘴刚想说什么,花清澪却陡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他。“莫要怕我难受。我什么都可以忍耐,只求你,只求你……莫要再去问起那件事。”
三十二天仙帝花清澪,毕生从不曾求过任何人。
昔日在瑶池,倘若他稍微肯姿态放的卑微半分,也不至于沦落到被群仙嘲笑、堕入万劫不复的下场。
谢灵欢嗓音也变得沙哑。他怀着无尽怜惜,轻柔地吻了吻花清澪捂住他嘴的手指。花清澪不让他说话,他便不住地亲吻他。从玉雕般皎皎的指尖,一直吻到几近于透明无色的掌心。
血渊口的风呼呼贯耳。
花清澪额角的那滴冷汗也渐渐被风吹干。他瑟缩着身子往谢灵欢怀内又蜷了蜷,松开手,主动抬起双臂勾住谢灵欢脖颈。“景渊,答应我,从此再不要去问。”
谢灵欢低头吻他,隐隐含笑。“怎能不问呢?清儿,你梦中那个人,可能是我。”
“你哄我!”花清澪眼前起了热腾腾的雾。他哽咽着、抖着嗓子轻声道:“你明知那个梦只是幻相,是它诱我入魔。”
“那个梦是真的。”谢灵欢却轻轻地笑了。“清儿,我也是真的。”
默了三息后,谢灵欢又语带惘然地道:“原来我来寻你时,已经迟了。你我之间,倘若当真要有一个人背负罪责,那个人也该是我,而不是你。清儿,你从没做错过什么。从来都是我错了!”
花清澪眼前的雾气化作了腾腾的泪。两行热泪流出眼眶便化作了血,赤色血珠映在白玉般皎皎的脸颊,触目惊心。
谢灵欢轻柔地以指腹替他擦拭。魔泪入手,经久不散不坠。
谢灵欢低头凝视指腹上的血珠,突然一个弹指,血挥洒入无尽青雾中。虚空雾色中蓦然盛开出一大枝血色娑婆沙华。花朵繁复如堆千层红雪,颤巍巍地,探到花清澪身前,枝蔓缠绕住他。
“一直忘了和你说,道争前,这世间是没有血色娑婆沙华的。”谢灵欢笑了笑。“这血娑婆,便是神血呢!”
“可我不是神,”花清澪翘起尖尖下颌,自嘲地一笑。“我只是名十恶不赦的罪仙。”
“娑婆沙华认你,银河水认你。清儿,你依然是仙。早在万年前,你就已经突破了仙的桎梏,即将证道入神格。”
“……你又来哄我。”
谢灵欢长长地叹了口气。“在碧落天时,你也知神从不撒谎。我也是神,我也从不撒谎。”
他只是选择性地隐瞒。
谢灵欢默默地在心里补足了这后头半句。
血色娑婆沙华弥漫的香气染透两人衣襟,花清澪抠紧谢灵欢脖侧雪白的蝉衣衣领,颤声道:“你是说,我当年的确可以证道?”
“嗯,是呢!清儿你才是此方天地能够以极情证道的第一人。”谢灵欢柔声道:“清儿你是真正的第一人。”
“哈哈哈哈哈——!”
花清澪浑身都在战栗,但他却扬起尖尖下颌,笑声凄厉。
森然血渊口,盛开着大枝血色娑婆沙华。像极了那年那月,于仙宫时某个螟蛉义子持卷抬眉笑着对他道,义父,这句凡人的诗写得好极了!
那日花清澪低头,匆匆瞥了一眼。那页书卷中墨汁淋漓,写的是——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零落至人间。
第53章 血娑婆二
“清儿,这天地负你屈你,只因你梦中的那个人,是我。”
花清澪笑到眼底流出血泪。他睁着可怖的血色双眸,举起玉雕般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谢灵欢。“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是神?”
“正因为我是神,”谢灵欢苦涩地低声道,“异界的神。”
“那与我有何干系?”花清澪瞪直了眼,凄厉地高声质问。“这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
“原本没有。”谢灵欢沉吟着握住他指尖,凑到唇边轻吻。“可你择了我,所以这天地便连你也容不得了。”
花清澪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不信。“可这个道梦,也是此方天地给的。”
“也许不是。”谢灵欢顿了顿又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去见崖涘。”
“广和神尊也得了天命,也是天道执行者,他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崖涘神尊就会知道?”
“啊,这个,”谢灵欢搂过花清澪,涩声笑了。“有些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崖涘神尊不仅是无情道的帝尊,更是此方天地的灵胎儿。事实上,崖涘就是这天地。”
花清澪张大眼,血泪蜿蜒着爬过白玉般皎皎的脸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风声大片扫过石俑甲兵身上的薄石皮甲胄,这些甲胄都是由最薄的青石缀成,风过时,青铜丝串珠噼里啪啦乱响。
“走吧,下血渊。”谢灵欢脚下踩着成排弩.箭编织成的尖头舟,拥住花清澪,低头又吻了吻他艳美唇瓣,然后一点点替他吮干眼底泪痕。“崖涘就在血渊深处。”
南广和与朱雀叶慕辰都曾追问过崖涘下落,谢灵欢每次都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知道”。但是此刻对着花清澪,两人身处于血渊口时,谢灵欢说了真话。
他一直都知道旧神崖涘的下落。不仅知道,还长久地囚禁了崖涘长达三千年。
从黄泉到忘川,直至血渊底,崖涘所途经的每一处角落,都属于渊狱。而他谢灵欢,原本就是这座渊狱啊!
“我、我不能信。”花清澪垂下眼,乌鸦羽色的眼睫不断轻颤。“景渊,我很想信你所说的,但是……我不能信。”
“嗯。”
谢灵欢明白这一切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花清澪来说,真相过于残忍。但他不擅长安慰人。他沉默了数息,只能再次深吻怀中的花清澪。
风声刷刷鼓噪,在这暗无日月的血渊,谢灵欢再不掩饰周身灵力,青苍色长发挥舞在风中宛若深海底飘扬的蔓长水藻,凡间的衣衫尽数剥落,一袭雪白婵衣不知何时已镶嵌了诸天星辰,照耀出他绝色奢华的容颜。
星星点点的光。
那对丈余长的青灰色骨翼从谢灵欢后背探出,张扬奢华,在风中水波纹般轻轻颤动不休。
花清澪被他压在怀里,扬起脸,下颌尖尖,一双桃花眼底满是惝恍迷离。
“景渊……你真好看。”花清澪喃喃地勾住谢灵欢脖颈,在一个接一个连绵的深吻空隙,喘.息着呼唤他的名字。眸光中微有光,仔细看,却是映照出来的谢灵欢身上的诸天星辰微光。
“景渊,我见过你。”
“嗯。”
“在那个梦中,我看不到你的脸。”花清澪哽咽着轻声道:“可我看见了光。诸天星辰之光都隐藏在青烟雾霭里头,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刺穿那深重的暗夜深雾。可是我知道,你身上是有光的。景渊,我那时候不知道,那就是你。”
“嗯,我知道,如今我都知道了。”
谢灵欢以灵力催动脚下飞舟,载着花清澪一路往下坠。深渊底不知有多少万丈,舟行无声,在这没有日也没有月的暗渊,谢灵欢便是那唯一的光。
花清澪所穿的红衣渐渐隐没于暗渊里,太过深重的暗夜将他周身染成血一般浓郁的影子。
“景渊,”花清澪依然双臂紧紧勾住谢灵欢,眉尖轻蹙,恍惚道:“我好像……好像快要死了。”
“一切活物都到不了血渊深处,只有死灵能抵达。”谢灵欢俯身轻啄他唇瓣,温柔地安抚他。“莫要怕,待到了血渊底,我便化作青鸾鸟,你骑在我背上即可。”
花清澪撩起眼皮,桃花眼底波光潋滟。
“莫要害怕,在这里,我便是唯一的神。”
神,是什么呢?
“你当初见不到我的脸,也无法得知我的名姓,一则是这方天地作怪……”谢灵欢声音传入他耳畔,飘忽而又异样清晰。“二则,我是神。当初入你道梦的,应当是我真身。”
神是高于碧落天所有仙帝的存在。他那时尊贵清净,只有在道梦中,他褪去了所有的遮掩,以本来面目,迎接了真身入他梦中的谢灵欢。
那个梦里,谢灵欢有不能被窥见的容颜,与他做了最最亲密的事。
三魂合聚后,花清澪的记忆终于开始缓慢地复苏。带着万年前所有的悲与欢,揭开了遮羞的布,展露出一切不堪。
至少,他曾以为那一切,都不堪。他曾以为那一切,都可耻。
花清澪听见识海内死水翻涌,即将顶穿压在上头的冰川。沉寂了足有万年余的荒野地裂天坼,根蔓刺出干涸泥土,牢牢地抠紧早已被岁月风化了的尘与砂。
哗啦一声,冰川碎裂。
奔涌的黑色死水翻滚成汹涌的河,河水冲刷寸寸裂如龟甲的沙土,卷着藤蔓、卷走一切。
识海内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河。黑色河水翻腾起白色的碎裂的浪花,一星一点的,一如谢灵欢缀于雪色轻纱蝉衣内的星辰微光。
是啊,他瞧上的景渊……是神呢!
当初里所有,万年间他遍历的种种苦楚,原来都是为了遇见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