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妖鸟自何处得来的秘方?再者,区区一只刚化形的妖,又怎能去得幽冥黄泉?
花清澪以指尖轻抹瓦罐上酒液残痕,递到唇边,微抿,桃花眼弯了弯。
有意思,居然是幽冥界最贵的酒——澧泉。
又隔了三天,从红罗伞底钻出一只嫩笋般的脚尖,探出伞底后,便是半条腿显现。数息后,全身不着寸缕的少年郎立在廊下,细眉长眼,叉着腰神气活现。
“出来了?”
花清澪的声音懒懒散散,从屋舍内传来。
少年郎赶紧高声应了。“哎!美人,你想我了?”
平常他说这种骚话,花清澪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直接用禁言术封了他的口。但今日花清澪却笑了一声,话语和煦。“嗯,正有事要问你。”
少年郎*谢灵欢喜出望外,立即撒开脚丫子扑到门前,隔着条细缝儿,朝内张了一眼。“何事?”
花清澪恰好走来开门,双手一拉,门板自两边分开,迎面撞见个光.溜溜的小少年。他怔了怔,入鬓长眉轻蹙,斥道:“快把衣裳穿好。”
“难得美人儿你召我。”谢灵欢大咧咧地立在他面前,浑然不知害臊。“再者说了,你我俱是男子……”
后头的话语自动消音。
花清澪弹指封了他这张招人烦的嘴,不悦道:“你如今既做了人,须遵守人道的规矩。”
谢灵欢眨巴眨巴眼,心道,本渊主又不是人。再则,我倒是想人道,你让我上吗?
但是他口不能言,眼珠子就分外湿润,可怜兮兮地点了个头。脚趾头蜷缩,青苍色长发随意披着,肤色皙白,细腰长腿翘.臀,少年人自有一种风姿楚楚。
花清澪皱眉。这鸟妖自打化形后,痴缠他越发凶,兴许是类似雏鸟般,只见得他一个,没去外头世界闯荡过,不认得其他生灵。
须找个由头,打发他走。
花清澪便又解了他的禁言术,刻意提起澧酒的事。“你这酿酒的方子,从谁那得来的?”
“也是那位洞主教的。”
反正虚无界洞主不在,谢灵欢顺口就把这口锅扣到厌落头上。他眨巴眼睛,漆黑瞳仁内水润明亮。“好喝吗?不对,美人你要喝吗?”
最好立即开封,这样他就当提前办喜宴了。
花清澪默了一瞬。“洞主还与你说了什么,一并说来。”
别每次都一丁点一丁点往外冒,弄得他措手不及。再者,这位洞主未免也太多事!花清澪内心冷嗤。
谢灵欢眼珠子转了转。“化形前的事,有时会破碎得很,在下也不确定是否记得全。”
“呵,”花清澪直直地盯着他那双细长眼儿,艳丽红唇微分,笑了声。“既如此,你且去虚无殿一趟。”
“去作甚?”谢灵欢立即警觉。
“与洞主打个商议,就说眼下我被禁足,可引魂差同时缺了两位,怕是会耽搁了新鬼往生。”花清澪目光扫过谢灵欢周身,凉凉地道:“你与他说,我花时愿意做个举荐,保你暂代引魂差一职,问他可愿否?”
谢灵欢手按门框,低下头,楚楚可怜。“美人你嫌我闹你吗,还是伺候得不好?”
“你总要寻个出路。跟着我,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谢灵欢张了张嘴,很想说,算个道侣行不行?
“还有……”
谢灵欢抬头,充满希冀地望向他。
“把这套衣服穿上!”
话语落,噗地迎面兜来套青黑色衙役服。原是花清澪穿过的,盖在谢灵欢脸上,他双手抓住,待把衣服从眼前拿开,门已经再次关了。
花清澪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若是他应了,你从此便走阴差。记得录个籍。”
“哦,”谢灵欢慢吞吞地应了,又贪婪地嗅了口衣裳残存的清泠泠水息,眼珠子转了转。“美人,在下须还没有名字。”
这次花清澪沉默许久。
谢灵欢在门外捧着衣裳等,直到最后,门后再次传来花清澪的声音。“你想叫什么名字?”
“不知。”谢灵欢嘻嘻地笑着反问。“美人你替我取个名字吧!”
门后鸦雀无声。
谢灵欢抱着衣裳,索性撒娇。“没名没姓,人家不去了啦!”
许是叫他这声娇痴话语给惊了,花清澪倏地站在窗边。小轩窗半支,他探出个脑袋,皱眉道:“你就姓谢吧!”
“嗯?”谢灵欢压下心头窃喜,喋喋以喋喋。“为何姓谢?你喜欢这个姓氏?”
花清澪冷笑。“这般痴缠,只配姓谢。”
“哦——!”谢灵欢拖长了语调,抱着衣裳,觍着脸又凑近窗前,笑嘻嘻道:“既是姓谢,那在下晓得该取何名了。”
花清澪挑眉望着他。
谢灵欢大咧咧地仰起头,不羞不臊,扬声道:“在下决定了,就叫谢日。”
第13章 三途河
“谢日——!”
花清澪伏在窗口,一双桃花眼微眯,艳美双唇勾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灵欢便手捧着花清澪赠予他的衣裳,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少年眉目清朗朗,透着说不出的灵气。
却又似乎是只根脚不低的妖。
花清澪便收住了笑,声音惫懒地转回目光。“你既然彻底化作人形,也该有些事务去做。待换上这身衣裳,就去虚无殿寻那主事的判官,若判官问起,你就说……举荐人是我花时。”
“哦。”谢灵欢慢吞吞地应了,又做出一副少年人的烂漫天真。“哥哥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花清澪最后睇了他一眼,眸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没有了。”花清澪淡淡地摇头,整个身子从小轩窗边退回内室。声音遥遥地从内室传出,冷冷淡淡的。“你这就换了衣裳,去办事吧!”
一炷香后,谢灵欢穿着青黑色低级衙役服,沿途走走停停,直到进入七重牌坊楼群,才彻底摆脱花清澪盯在他背后的灵觉。他立刻收住了唇角烂漫的笑,肩背塌下,长舒了口气。
虚无殿前的牌坊楼,既是为了气派,也是结界,可隔断外界窥视。
花清澪这关,他总算勉强过了。
可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
花清澪如今对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他摸不准这人心思。似乎无论怎样刺激、试探、激怒甚或挑逗,都像是一剑刺入棉絮内,看似纷纷扬扬,实则毫无所获。
就连他取名“谢日”这样露骨的轻薄,花清澪都能一笑置之。
当年那个瑶池畔为了一只死去的鱼妖嚎啕大哭了月余的花仙君,再也没有了。死了就是死了,如今的花清澪,既无肉.身,也缺情根。
情根?
谢灵欢停下脚步,眼神亮了亮。是了,下界北俱芦洲翠螺山那座仙人坟,怕当真是花清澪藏尸骨的地方。仙骨与凡人骨不同,尤其是多出来的那两块,其中一块锁着幽精,也就是欲。另外一块,则系着三十三天仙人的情根。
看来翠螺山还得再去一趟。
谢灵欢寻到了因由,立刻精神振奋,匆匆地入了虚无殿,趁机登记造册,领块引魂差的牌子。
与他办手续的依然是判官。自打他对厌落施了清洗咒后,这位缺心眼的洞主不幸愈发懵懂,连着百余年都觉得精神恍惚,日常事务都靠判官主持。
判官见到他,怔了怔。“怎地此前没见过你,你从何处来的?还有你这身引魂差的衣裳,是谁与你的?”
“地府这许多生魂死鬼,大人从哪里认得全。”谢灵欢眼下又换了副模样,顶着十三四岁少年郎的清秀面皮,脆生生地道:“老牛哥、老马哥都识得我,我是住在花使者屋内的妖鸟,如今化了形,也取了个名字,花使者特地嘱咐我来造册录籍。再则,花使者禁足,他身上的差事须没人做。花使者说,让大人看看,小的可能顶个跑腿的差事不?”
“你替他代班?”判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不动声色地睃着立在旁边的绯衣衙役。“老马,你当真认得他?”
姓马的衙役立刻快步走到判官身侧,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
判官左边眉毛高挑,右眉不动,表情十分奇诡。“洞主亲自与他做的举荐人?”
这位又是个什么祖宗?既然有洞主与他作保,他大摇大摆地直说就是了,开口闭口都打着花时的旗帜作甚?
判官越发觉得这百余年来,虚无界风水不好。洞主昏聩,引魂差投了三途河,投生的新鬼少了七十九,诸多案册都压在他一人肩头。眼下又凭空冒出来个走后门的,鬼知道他是洞主家什么亲戚?
兴许又是洞主厌落从前修炼的那座山里头的小妖。
判官肩膀又往上端了端,苦着脸,提笔刷刷地给谢灵欢录了籍,又与他块腰牌。“凭这块腰牌,可出入虚无界。记得从阳世回来时,在司命树头取盏鬼灯。”
谢灵欢一一应了。
于是,自花清澪被禁足的第一百三十一年起,谢灵欢每日卯时代他走差,归家后便铺床叠被,伺候花清澪起居。
偶尔当值遇见了什么趣事,谢灵欢回来便说与他听。少年郎容颜清秀,学起别的鬼众说话时,活灵活现。捏着嗓子学女子,或佝偻着背学那老者,逗得花清澪忍不住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