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放了好几根莲蓬也没得到按理本应该出现了的温和回应,红药有些奇怪地回头,然后他便愣住了。
他早知道裴慈生得好,五官不是他那样的摄人浓艳,而是如水墨山水一般的清俊秀雅,虽有留白的隽永,但着墨深的地方也有一派开阔风光,加上他周身以富贵与自身生死苦痛蕴养出的清贵脱尘气质,初见之下,难免会被他身上的矜贵击中,下意识便噤声远离。
可相处久了,红药心里很清楚,他是再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对小鬼们耐心温柔,对与他无关的阴间事也认真了解尽力理解,对他这个总是显露‘怪异’之处的‘异端’也是处处包容,从未露出过奇怪排斥的目光……这样温柔的裴慈见多了,他甚至都快忘了当初是为什么一眼相中裴慈,为什么想让他成为香烛店的员工。
这会儿沉默地站在廊桥边,垂眸看着湖面神色无悲无喜的裴慈,竟让他骤然忆起了那日香烛店初见,他抬头第一眼看到的裴慈。明明并没有过多久,红药却莫名觉得已经隔了好长好长的光阴,在那一头,他应是位穿着广袖青衣的清贵公子……
“红老板?红老板?”
红药回神,发现自己直直盯着裴慈看了好半晌,干咳一声随手折了一枝莲蓬放在他手中后,十分厚脸皮地先发制人道:“你刚刚在发什么呆啊?”
害得我看你也看得发了呆。
裴慈好脾气地一笑,他拢了拢红药塞给他的几枝莲蓬,语气轻轻:“没什么,就是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见过这么多荷叶莲蓬……不,好像还没有这么多……”
可他分明不曾见过,所以,是他的记忆骗了他,还是他的眼睛骗了他?
红药顺着裴慈略微有些复杂的目光看向廊桥外那片声势浩大恍若接天的青翠碧色,歪头想了想后,红药在怀里挑挑捡捡,选出了最嫩最好看的一个莲蓬,然后掰开,去掉青色软壳后就得到了一颗白白嫩嫩的莲子。
红药唤了裴慈一声,在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快速将指尖莲子递到裴慈唇边,道:“欣赏美景,又何必纠结从前看没看过,你现在正在看啊。”
裴慈怔怔地看着一脸认真的红药,下意识张嘴,嫩莲子带着清甜的香味滚入口,裴慈合齿轻咬,没由来的,每嚼一下,他脸上的笑意便比上一刻更盛一分。
他一直看着红药。
见裴慈眼中的冷清迷茫被熟悉的温和笑意驱散,又变回了温柔模样,红药也弯了弯唇,给自己剥了颗莲子。
果然,人活在世,什么话都不能说的太绝对,有些时候,看在眼里的还真就比吃到嘴里的更香甜……
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才刚嚼两下,红药就被突如其来的苦涩整得一脸懵。
等等……他刚才好像……忘记去掉莲心了……
看着细嚼慢咽眼带笑意的裴慈,红药顿时肃然起敬。
第45章 水鬼
“啊啊啊啊啊!!!”一道杀猪般的嚎叫猛然响起, 惊起藕花深处一群飞鸟。
莫名就有些不敢直视两位老板对视着互喂莲子画面的方冲这会儿也不嫌弃文明一惊一乍了,速度转身关切地问:“怎么了?”
又发现了什么极有历史、艺术、人文价值的砖砖瓦瓦了吗?
文明扶着朱红栏杆,瞳孔狂暴地震, 他抖着嗓子道:“湖……湖里有…有人!!!”
啥玩意儿?湖里有人?那不就成水鬼了……啊啊啊啊啊草!真的有人呸有水鬼啊!
方冲顺着文明的目光看去,就见层层青绿荷叶间, 隐着一张青白的脸, 漆黑的长发如扭曲缠绕的黑蛇一般,搭在他的脸侧肩头蜿蜒入水。
见他看过去, 那张脸还对他笑了一下。
渗人的寒意直冲脑门, 方冲脑袋空空, 只知道连声喊:“红老板!红老板!有……有……”有鬼啊啊啊啊啊!
红药吃裴慈牌手剥莲子正吃得香,一点也不想将注意力分到其他人身上,但员工的员工和极有可能合作的未来合作伙伴的身心健康也不能置之不理, 没法,他只能忍痛暂停和裴慈的品莲子活动,语气不善道:“不管有什么, 都快给我出来。”
熟悉的霸气红老板的上线,给了方冲极大的安全感, 一时头皮也不凉了, 嗓子也不颤了,甚至还敢睁大眼睛往荷叶丛里找刚刚对他笑的鬼了。
开玩笑, 在一切魑魅魍魉面前,红老板就是坠吊的!
刚认识红药的文明却并不乐观, 他们这种和古物打交道的行业, 就算没亲自见过,也能从老师或行业前辈哪儿听来许多不能以科学解释的事件,听得多了, 难免心存敬畏。
“还……还是别出来吧?咱们先……先走?”
呜呜呜他还年轻,还没有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不想和水鬼对线啊!
荷叶深处突然响起水流涌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湖底游动一般,没过多久,离廊桥最近的几株荷叶被轻轻拨开,那个长发水鬼趴在栏杆边,从下至上望着几人,结结巴巴道:“别……别摘了,荷……荷花会痛。”
哈???这是什么善解花意的古早鬼设?
方冲和文明真实懵逼了。
红药刚才吃了那么多富含灵气的莲子,自然懂他的意思,但归属问题还是要讲清楚的:“这是我的湖。”湖里生的荷叶荷花莲蓬莲藕自然也都是他的,他当然可以想摘就摘。
刚知道自己名下有座大园子的红药十分理直气壮。
那水鬼被红药的气势镇住了,原本就结巴,这下直接望着人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沉默地盯视了半晌后,他又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在红药裴慈两人之间来回用力细看,然后被吓得往后一仰——咕咚一声,水鬼如顽石坠湖,却没有惊起一点水花。
我有那么吓鬼吗?我都还没做什么呢!红药看向裴慈,对水鬼的夸张反应感到莫名奇妙。
裴慈还没来得及安抚红药,水声便又一次响起,水鬼去而复返,只是这回,他的神色变得鲜活许多。
水鬼歉意一笑,道:“太久没有和活人说话,舌头都有些僵了,见谅见谅!”
方冲文明:“……”emm能说出荷花会痛这种话,或许你僵的不止是舌头。
红药摆摆手,他介意的不是这个:“这湖里的莲蓬我真的不能摘吗?”
红药的眸光扫过满湖青碧,尾音微扬,意味深长。
那水鬼却一反刚才说辞,眼睛亮亮地仰头望着红药:“当然可以!”说着,他还伸手从水里捞出几枝比红药摘的更肥美标志的莲蓬并一堆用荷叶盛着的鲜嫩菱角,“想怎么摘都可以的!”
也不知是他仰着脑袋从下往上望,眼睛又实在太明亮声音太热情的缘故,几人总觉得他现在的表现有些过于……谄媚了。
红药没有动放在廊桥边上的莲蓬与菱角,他凝视水鬼片刻,道:“这会儿荷花就不会痛了吗?”
水鬼正色道:“它在此地生长千年,已经是有灵的荷花了,它能理解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湖中的荷花荷叶便无风自摇,带起阵阵香风,就像是在附和他的话一般。
长了千年的荷花?!文明看着那些被红药和水鬼折下的莲蓬,一阵肉痛,这可都是活化石啊!
红药看着信誓旦旦的水鬼,突然问了句:“你是不是认识我?”
“啊?啊!”水鬼像是有些被红药严肃的神情吓到,他露出了点讨好的笑来,小心翼翼道,“您这话问的……咱们这地界,有谁不认识您呀。”
照你这话说,我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毕竟还有外人在,红药暂且压下心中疑惑,换了个话题:“这园子从前是殷老头打理的?”
“殷老头?”水鬼思索了一会儿,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您是说殷小友吧,他确实是这一代负责看管园子的殷家人,不过这片湖一直都是我照顾打理的,用不着他……其实他也就负责修理修理房屋,打扫打扫灰尘落叶,园中林木都活得比他久多了,晓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听了水鬼的话,方冲文明不由得望了一眼廊桥尽头通向更远的地方的游廊与月亮门,都活了那么久的岁数的话……那里面,不会还有更多像这水鬼一样的……那个啥吧?!
“说起来,这殷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早些年还能住满几个小院,慢慢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殷小友这一代,竟是只剩他一个,如今他一死,这殷家的传承算是彻底断了。”水鬼原本还有些痛心疾首,可一看到红药,他又瞬间开心起来,“不过他能把您请回来,就已经比他那些先人强多了,也不算白死!”
红药面上依旧淡定如初,心里却已经飞满了小问号,听这水鬼的意思,这殷家人还是祖传的以把他搞出帝陵为己任?
莫非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陶俑,而是……那种空心处藏着藏宝图之类的关键陶俑?
“你先回去,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兴许真是太久没和活人说话,这水鬼一开起口来颇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
水鬼听话点头,入水之前又看了红药裴慈一眼,期期艾艾地道:“这满湖荷花乃是千年前您与公子亲手所植……如今它已生灵多年,却一直化不出人身,我心中着实忧虑……您与它有种植之恩,可否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