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澜垂着眼走到床边坐下,两只手臂有些紧张地环住小腹,抬起脸,看着殷淮梦,轻声说:“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当知晓。”
殷淮梦心中微微一动。
那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或许就要在今日,此刻,给他一个真正的结果。
第40章
沉默了许久。
江随澜在斟酌字句,最后放弃了,抬眼看着殷淮梦,直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
殷淮梦脑中空白了一瞬,接着狂喜涌遍了全身。当然——当然,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思考过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可能性,但是只是可能性,始终伴随着忐忑不安和另一种坏的可能性的刺痛,所以他自嘲地称之为“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
直到此时江随澜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想立刻抱住江随澜,亲吻他,抚摸他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但他还没有动,江随澜的眼睫就颤了颤,垂下去,说:“但是……”
江随澜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世说了。
在魔渊的混沌幻境时,殷淮梦也看到了一些,但主要是有关沈识幽的记忆。更深层的,来龙去脉,他到了现在,才算全都清楚。
江随澜一边说一边脚尖在地上点啊点,不抬头。
过去的烂糟事讲完,把今天在星陈湖下的遭遇也说了,结句冷冷淡淡:“所以觉得不管怎样,应该告诉你。我决定不回雁歧山、要修魔的时候,对狂扬说,‘这不是殷淮梦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当时是真的那样想的。但他到底不是我一个人,他会要两个人的命,那么另一个人也有资格知道,他也是父亲,如果不幸会为——不得不为孩子而死,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
说完了,江随澜还是不抬头。
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一片阴影覆下来,殷淮梦蹲在他面前,吻他抱在腹前的手指,再往上一点,亲他隆起的肚子。殷淮梦张开手臂抱住江随澜,面颊贴在他的腹部,江随澜总觉得宝宝又动了。
这情形忽然有点温馨。江随澜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楼冰出现,他在小银峰一无所知,快乐地过着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日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惊慌之后更多的应该是喜悦,他会跟师尊分享每一次细微的变化,每一次细小的动静,会和师尊一点一滴陪伴着孩子长大,会有同此刻一样的时候,师尊拥抱着他,也拥抱着孩子,亲吻他,也亲吻孩子,他们的孩子。
江随澜有些贪恋这温馨,因此久久没动。
殷淮梦低声说:“随澜,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别说生生死死还是以后的事,就算让我现在就死,我也是高兴的。”
他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安静片刻,江随澜开口道:“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我实在不信自己的修为能那样突飞猛进,掌门说,他所预见的事也未必会分毫不差,命运如同湖水,它就在那儿,但会波动。他对我的以后,所见也只有朦胧轮廓,且不能言尽。所以,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
江随澜说到这儿,动了动,挣开殷淮梦的拥抱,说:“就这样罢。”
他要站起来,去窗口透气,殷淮梦猛地拽住他,把他推倒在床上。江随澜猝不及防,挣了一下,抬眼却被殷淮梦的神情震住了。
殷淮梦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盯着江随澜,眼睛充血,一字一句:“随澜,我可以死,你不行。”
两人对视了片刻,江随澜闭了眼,殷淮梦的唇落在他的眉眼上,冰凉的。
也许在无人可见的虚空中,殷淮梦和江随澜身上的确缠绕着一根线,现在,线在震颤和摇晃,将他们缠得更紧,更疼。
夜半,江随澜睡着了,殷淮梦离开他的房间,去自己的另一间房。当时他抱着江随澜回来的时候,叫龙和猫回的这间。
一进门,猫就扑上来,直喵喵叫。晾了它大半夜没吃东西,饿了。阿玄挂在窗棂上,猩红的眼看着湖水与夜空。殷淮梦沉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修为到化境,不会饥饿,有人因此彻底抛却口腹之欲,但也有人仍会享爱美食。一路走来,阿玄对吃的还是很有兴趣的。
阿玄的眼珠转了一下,看着殷淮梦,从窗棂上下来,变成人,端坐在桌前,点头。
殷淮梦就去楼下,要了吃食上来。
过去他还对阿玄有妒恨,现在突然觉得,他和猫好像没什么分别。大约是太单纯了,眼里只有随澜——他的小白,只是凝望他,跟随他,再没有别的企图。和猫一样,你伤痛时他它蹭蹭你安慰你,你需要陪伴时它陪伴你,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你。
殷淮梦没有继续在这里看这一猫一龙吃东西,他回到江随澜的房间,坐在他的床边,望着他的睡颜,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江随澜睡前和他说,接下来要去吟风洞。吟风动离云城不算远,但殷淮梦还是决定等天亮就去陈山附近的驭兽所挑只鸟雀。
之前他跟着江随澜走,只是跟着,只是为了能陪在随澜身边。现在知道了江随澜所做这一切的理由,所有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无境是个玄妙的境界,从上古到今天,都没有总结出晋升至无境的确切方法,说起来都是玄之又玄的字眼,或是“缘”,或是“运”,或是“命”。
但这些江随澜其实都不缺。
他从初境到明境,也只是五个月而已,多少人几百年都无法修得的修为……
殷淮梦心里却并不怎么为这样奇迹感到高兴,在这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背后,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是压在身上无法言说的重担、是无数痛苦和迷惘……其实别人修道也总有苦痛的时候,但这是他的随澜,本应该无忧无虑的随澜。
窗户忽然被敲响了,声音很轻,殷淮梦几乎一瞬间意识到那是谁。
他出去,到了游廊上,玉机真人身披月色,手中拿着一只乾坤袋,见殷淮梦出来,就递给他:“兰湘子叫我多多照看你。”
殷淮梦接过乾坤袋,看到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丹药。
他眼热了一下,轻声说:“多谢前辈。”
玉机真人负手而立,沉声道:“蹇洲除了雁歧山、寒镜府、铜驼城和碧城,其余城池仙门,都被魔修下了手,辰宿列张已出,魔修声势不减,似乎还更浩荡,雁歧山等人都没选择硬碰硬,将能转移的人都转移到了仙门里。据说,接下来魔修要向缇洲出手。但包括临洲在内的其他洲,不会再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了。”
殷淮梦看着他。
“你和那个孩子,有什么要做的事,尽管去做。兰湘子曾同我隐晦说过一些,他身死后,我才理解他话的意思。他那样的人,很难不叫人佩服,”玉机真人轻笑一声,道,“魔修若要踏入临洲,我也会效兰湘子行事。”
*
狂扬坐在空无一人的颂枢客栈,自顾自斟酒饮酒。他不戴面具了,那张脸却比面具要可怖一万分。他整个人被兰湘子那一指爆碎了,后来血肉又聚集到一起,拼凑出完整的他,他现在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是狰狞的肉红,愈合异常缓慢。
督清过来见他,狂扬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说:“你替我办一件事。”
“你说。”督清干脆利落。
“江随澜和那条龙,你必须带一个回来给我。”
督清疑惑地看着他。
狂扬说:“你不需要知道原因。还有,江随澜和龙,如果你带回来的是前者,他必须是活着的;如果是那条龙,那就无所谓死活。”
督清苦笑道:“对上龙,恐怕是我不知死活。”
狂扬抬眼,也笑了,那笑叫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你死了也好,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办。督清,我记仇,更何况你差一点就杀了我。”
“差得不止一点。”督清说。
“当然。”狂扬仍然笑着,很愉快。
督清微微挑眉:“不如叫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狂扬仰头吞下一杯酒,似笑非笑:“未必会死。你去吧。”
督清起身,走出去两步:“辰宿列张是最后一批了,新一批的魔修已经选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他们去洛洲。”
狂扬眼微微眯起来,知道这是试探,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放在桌上,推过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督清顿了顿,回来拿起玉瓶,笑道:“好。”
他走了,狂扬张开手掌,酒杯化成齑粉,从他掌中落下。
那是最后一瓶神药了。
所以他着急。要江随澜,或是那条龙。
狂扬以前一直以为,龙只是普通的魔龙。的确,九洲好多年没有龙出世了,但不代表没有隐世的,更何况魔渊什么稀奇古怪的魔物没有,传说中灭绝多年的陵鱼都出来了。江月意和江微也从没说过魔龙特殊,连名字都叫得简单到可笑,好像只是他们的宠物。
直到那天在颂枢客栈,他听到仙修们乐此不疲地重复江随澜杀楼冰的细节,说到那诡异的像鱼鳞一样的花纹从他脖颈、脸上生长出来时,狂扬想到了那条龙。龙很少化人形,见到过的也不多,但狂扬见过。
他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