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澜就这样看了它一夜。
殷淮梦陪在他身边,像寸步不离的影子。
两人关系自雁歧山后不再歇斯底里,那些激烈的情绪不知道是褪去了还是掩埋在了心底,表面只剩下沉默,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代表江随澜还没有彻底原谅那些伤害,没有放下过去的欺骗,但也代表他默认殷淮梦陪在他身边。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仍然渴望师尊的爱,但无法信任他,于是只能这么拧着。
江随澜和殷淮梦站在一起,有时感觉彼此很近,有时感觉彼此很远,两人之间系着一根细细的线,维持着此时沉默的平衡。这平衡并不令他们轻松,反而心都提着,默然等着这根线绷到极点就断掉,至于断掉的结果……没人能预料。
天徐徐亮起来,湖面倒映着天空,湛湛天蓝,云和太阳,偶尔有鸟掠过。
非常美。
这样漂亮的星陈湖也只适合被观赏,在游廊上、平台上、星陈湖畔,看着。没人敢去碰一下那水,除非你想被湖水中的灵气倒灌在身上,撑爆你的经脉丹田,毁掉你这一辈子的修为。
星陈湖周边一览无余,江随澜是必然要下水的,要下去就很难不被发现,不过他已经有了打算,开了星陈湖立刻就走,不在这里多逗留。
照例,阿玄要留在岸上。在这里,阿玄不方便现身,但他愿意缠在江随澜手腕上做一只手环,却坚决不愿意和殷淮梦有这样的接触,殷淮梦也对此嗤之以鼻。最终,他还是自由地落在星陈湖边的草地上,变得很小一条,仿佛普普通通的草蛇,和猫玩。
江随澜踏进湖水里。
殷淮梦看他缓缓沉下去,觉得心口也缓缓窒闷。
猫和龙都没心没肺,玩得开心。
阿玄笃定小白不会有事,这种笃定就跟他一见到江随澜就笃定江随澜是他认识的那个小白一样。
殷淮梦没法那么自信,他对江随澜的印象还很受过去百年在小银峰上的那个江随澜的影响,温柔的,脆弱的,才初境,寿数短暂,不知不觉就要到头。这几年他想了一些帮江随澜提升寿数的方式,总得来说要从修为下手,他想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温和,不能伤了随澜,最好也不伤他未来晋升境界的路。醉刀笑他,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那时有些郁悒,回小银峰见了随澜欢蹦乱跳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他两句,随澜的神情就无措地淡下来。
江随澜是幼稚的,天真的,不成熟的。
只在情爱上,被翻红浪,耳鬓厮磨,是熟透的,像后院的葡萄,咬一口,满腔汁水,甜得人心尖发颤,多吃两颗,就要醉死。
一颗小葡萄。
回望过去,殷淮梦才惊觉他曾经居然这样看待江随澜。甜美易碎,仅此而已。
然而如果江随澜果真如此而已,他们两人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殷淮梦想,如今他才是臣服的那个,日夜企盼他的君王垂怜他一眼。至于许多两人之间仍悬而未决的问题——譬如孩子,他不敢问,不敢想。他留着不确定的期待折磨自己。
又看了一眼猫和龙。
殷淮梦漠然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星陈湖。
江随澜的确不是过去的江随澜了,但殷淮梦还是担忧,甚至比以前更恐慌。他不敢合眼,这几天,偶尔短暂的睡眠总会梦见在点青汀,两个死去的随澜。他会惊悸着醒来,仓皇地找江随澜,直到看见鲜活的随澜在他面前,他才能平静下来。
月升日落,星陈湖一如既往,像一滩死水。
入了夜,人不像白天那么多,殷淮梦感觉有一道神识落在他身上。
他回过头,看见满星居的穿山游廊上,一身淡紫衣衫的青年。殷淮梦认出来,这是当初师父替他找来的无境医修,一品阁的阁主,玉机道人。见他回头,玉机道人便把神识收了回去,好像只是简单打个招呼。
殷淮梦怔怔片刻,倏然悲从中来。
他没有师父了。师父,亦师亦父,陪伴他六百年,教诲他,训诫他,喝醒他。最后一面,他在师父面前痛哭,心里恨师父冷漠无情,把他仅有的那么点东西还要再剥夺得一点也不剩,嘴上却说这是命数。
彼时,兰湘子问他:“淮梦,若你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扬有意诱你堕魔,若你知晓你堕魔的后果——为情爱欲死欲活,天下议论纷纷,师门不再认你,我不再认你,你还会堕魔吗?”
殷淮梦恍惚想了一会儿,最终哑声答:“我还是会,师父,我不能失去随澜。”
兰湘子没有生气,只笑了笑,说:“这就是你的命数。这就是命运,无论能否提前知晓,都是你必会抵达的目的地。淮梦,去吧,既然选择了他,就不要再辜负他,也不要辜负自己。”
师父就是这样,踏向命定的道路,死在自己的命数之中。
月亮在湖水里,漾得支离破碎。
殷淮梦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扎进了水里。
水很重,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不沉下去,往前每划一下似乎都要挨一下闷棍——打断骨头的那种。到了水波荡漾的地方,他深呼吸一口钻进水面下,捞起江随澜。江随澜攀紧了他。
下来容易上去难,殷淮梦把江随澜抱到岸上的时候,浑身被碾过无数遍一样疼,鼻腔耳道都往外流血,他胡乱抹了一下,低头查看江随澜的情况。
江随澜抱紧了他,身上冰冷,发着抖,声音颤着:“师尊,我疼,肚子疼。”
殷淮梦听得心都要碎了,他把江随澜打横抱起来,回满星居。云片糕蹭一下站起来,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上,阿玄就缀在猫尾巴上,被它拖着走。
路上,殷淮梦想用自身的魔气查探江随澜伤在何处,但大约是江随澜已经改变了修炼方式的缘故,他的魔气一进去就遭到了排斥。殷淮梦只能收回气息,暗暗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江随澜抱紧了他,不说话了,但还在发抖。
到了满星居他们定好的房间,要了热水,一边布置沐浴的东西,殷淮梦还煮了一壶安神静气的茶。屋里照明用的夜明珠,放在镶嵌在墙面的小黑盒上,不想亮的时候就拨一下黑色的铁片,夜明珠就会掉进铁盒里,一点光都不透。
殷淮梦把大部分夜明珠都熄了,只剩几颗,保持屋内淡淡的亮度。
江随澜已经冷静了很多,不叫疼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殷淮梦柔声问他:“要沐浴么?”江随澜点了点头,殷淮梦就领他到屏风后面,把衣物都为他准备好了,放在手侧的架子上,叮嘱了他一番。江随澜再次点了点头。
殷淮梦走出去,江随澜自己脱了衣服,进了浴桶,抱蹲下来,仰着脸,沉默地失神。
满星居外,山水震颤,星陈湖的水波一层层荡漾开来,星月都在里面粉碎。
这时候还在看湖景的人,都看到星陈湖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赭色的裙,散落在肩头的发是灰白的,她在看天空,月亮,山,树,鸟,凡人的屋舍……直到身影渐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随澜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憎恨仙魔混血。江随澜一上来就表明了来意,说明了前因后果,女人静默听完,却指着他的肚子大喝孽障。
尘世间沧海桑田过去了上万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对她而言却如在昨日。她痛恨地说,如果早知道和魔神生下的孩子日后会杀父弑母,她一定会再它未出生前就杀死它。她神经质地摇着江随澜的肩膀,说,你还有机会,快,趁它没有成型,没到非生下来不可的地步,杀了它。
她的疯癫满是苦痛的味道。
江随澜摇头说:“不行,我不能……”
女人的脸色遽然变了,厉声说:“是啊,你也是仙魔混血的杂种,冷漠无情,吃着父母的命长大的东西!”
她出手,江随澜只觉得一道劲风穿过他的腹部,剧痛在他身上炸开来,他维持不住在水底的平稳,呛水,溺水,挣扎。他其实不怕死,死这个字在他脑袋上悬了好多年了,他心里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孩子,哪怕是要他命的孩子。也许腹中的生命的确是个孽障,还未出生,便让他甘愿为之去死了。
但是……殷淮梦呢?
殷淮梦在看屏风上江随澜的影子。
以前在小银峰,江随澜沐浴,偶尔会叫他帮忙洗头发。只是一种情致,皂角抹了手,他再用手细细去梳江随澜的发。江随澜有时会说很多话,有时会安安静静,有时洗到一半,会侧过头吻他。
想到这儿的时候,屏风上的影子动了。
江随澜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用布巾反复擦了好几遍头发,头发还是湿的,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可以用修为把头发轻松吹干——以前都是殷淮梦帮他吹,随手一下的事。
把发捋起来束好,江随澜定了片刻,才走出去。
殷淮梦看着他,问:“还疼吗?”
江随澜摇了摇头。
那一下剧痛好像只是幻觉,他没有受伤,孩子也没有。但那瞬间的心悸是真切的。
星陈湖荡漾开来的灵气已经覆盖到了满星居,莹润温暖,江随澜浸泡其中,开始有些困倦,但从殷淮梦的脸色看,他不太舒服。这里离星陈湖还是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