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有些恍惚,心想,原来是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吴山小心地观察脸色,心说这个‘师母’不好伺候,自己还先前犯了一趟浑,现在想挽回都难,这一下又帮不上忙,好感值看来是暂时刷不满了。他忍着年轻人蹭蹭暴涨的心气,心说都是为了澍哥,澍哥追个老婆不容易,一面解释:“不过你……那个不用担心啊,我本来就是瞒着李局来的,刚才也不是要向他汇报。”
凌衍之的目光变得审视起来:“那你要联系谁?”
“就是,支援我这么多架直升机的人啊,要单凭我又不准调用队里的资源的话,到哪里找这么多直升机去。说起来,我和澍哥一直有联络频道,但是这段时间都不敢冒险联系他,我毕竟还是半观察反省的阶段,他又在查非常危险的人物,我害怕暴露他。”
“那你为什么又联系了?”
“这次事件来得跟急性病一样,突然发作突然倒下。谁也想不到易华藏能那么死,我们自己内部都有YY版‘易华藏之一万种死法’,分析他会怎么被杀,他结下的怨太多了,都轮不到警方动手,通常我们还得明里暗里保护他。但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次,因为虞涟根本不是在监控范围里的人。这一下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又和金鳞子有关,直接牵扯到了政治的派系斗争,我心想这下澍哥如果不知道情况的话就危险了,可正犹豫的时候,倒是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联络。”
他说得有点得意:“你知道,澍哥在国内自主调查那会儿,没有办法用组织上的资源,所以我替他中转处理一些线人资料。有一个过期了的中转站,那个线人也有点愣头青,明明跟他说了废弃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里头发信……直到信箱溢出来。要不是看他上次帮了忙、危险等级又最低的份上,我早就把这条安全线关了……不过,也是阴差阳错,要不是他们,我还真没办法一个人搞定。”
凌衍之瞪着他:“说重点。”
吴山笑了:“重点就是,这人你认识。”
樊澍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和孩子的哭闹声惊醒,才发现自己睡的太死,居然被尿了一身,小公主不满意了,抓着他又啃又打,胳膊上一排的牙印。她完全没有正常的肢体碰触和与人交流的社会习性,因此也像动物一样展现出了极高的攻击性。他自己太累了,再加上干外勤的都皮糙肉厚,被这几下小奶口咬过不痛不痒,使劲甩了甩头,一时还不甚清醒。再一看,王巍伟和吴山都醒着,站在他身旁如临大敌,却又像被施了定身术那样一动不动,目光惊恐。
他只得翻身起来,把湿透了的外套扒下来:“……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国家特情都一脸惊恐,好像看到什么史前生物:“……她、她醒了啊!”
“还、还尿了!!!”
“怎么办,是不是饿了啊?可是、可是要吃什么啊?”
“她还咬人,为什么小孩会咬人,小孩好可怕……”
樊澍无语了,“你们,就这么看着她尿我一身?帮把手啊?!”
王巍伟试着伸了伸手,刚碰到她的皮肤就又缩回去了,死命地戳吴山:“不行不行,我手太粗了,你来,小年轻上。”
吴山战战兢兢:“不行,我力气大,她太软了,我捏断骨头怎么办?”
樊澍只得翻了个白眼,自己动手把小家伙拎起来:“我说你们干什么吃的,两个国家特勤!杀人都不眨眼的,看到个小姑娘怕,不丢人吗?……都给我让开,老王打点水来把这小白屁股擦擦,小吴去给我找件衣服,衍之……衍之呢?”
吴山往外点了点:“喏。”
凌衍之靠在山墙一侧,坐在竹马扎上睡着了,皮肤白的透亮,被阳光照得一根根睫毛全是金色的,遮住了底下那片不太正常的病态的青黑。他睡得安稳,好像终于断了电,休了眠,运转过快的AI系统从他身上结束了运行程序,终于把属于人的那一点儿脆弱全还了回来。
“好容易睡着了,”吴山急吼吼地表功,“我还以为他不会累的呢,吓死人了,我正在接通讯线,老血红一双眼在后面瞪我啊,跟政审似的审我……好在接了个电话,应该是安心了,啪嗒一下子就睡着了。”
“电话?”樊澍走过去,发现连了电脑的视频窗口还亮着,往里头一望, 一个仓鼠似的男人似乎躺在床上,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上一堆卷造型的发卡发夹,周围堆满了瞎狗眼的粉色抱枕玩偶什么的,看见樊澍望过来,兴奋地凑到屏幕跟前,朝他挥了挥手,又竖了手指嘘了一声。
啊,是“冀秾”,樊澍从脑海中调出他的资料夹,看他轻轻地做口型说,‘让他睡吧’。说着招了招手,紧接着摄像头一阵晃动,好像是电脑被抬了起来。这么家居的画面看得樊澍有点发酸,转头问吴山:“这条线加密了吗,可靠吗?”
“可靠,可靠,”回答他的是视频里传来的声音,樊澍急忙把声音调小,耳机戴上,一瞥眼,看到屏幕上出现了张晨晖的脸,“这可是号称内陆NO.1的极客做的……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防火墙?要不是有这个,我也不敢联系你啊,”他浮现出惯常的笑容,背景似乎换了个房间,把门关上了,“好久不见了,樊警官。您瞧瞧,我帮你们这么天大的忙,我俩之前的事情,能不能你就当没看到,一笔勾销啊?”
樊澍也跟着笑了,不动声色地把球踢回去:“你说呢?”
“哎呀,其实这个,这个嘛,事情真的很难办啊,我也很大的压力……要不是因为和衍之一路同行过来的,这个忙我真不一定愿意帮呢。我这分分钟顶着隔离审查的锅和被开除的风险在办事……但是,你看吧,这后面还要帮呢,刚才那位小吴同志说了,你们一回国,我就得继续用O协的身份协助你们,提供保护——我一个小小的干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不还得找任秘书长……”
樊澍一边听他抱怨,一边用眼神询问吴山。吴山委屈地举起双手努了努嘴,想说都是你旁边这位睡着了的大神决定的。
樊澍对着耳机说:“怎么,我还想之后给你也报个功,你之后的评分、晋升就都快了。”
“别吧,别。”张晨晖诚惶诚恐,下意识就拒绝,“再说了,我屁民一个,ALPHA等级都混不上,不敢评价这事是功是过,我不知道。可能将来也没人知道。”
樊澍沉默了。他看着躺在旁边的凌衍之,他睡得无知无觉,似乎终于放下心头的大石一样,嘴角甚至微微翘起。樊澍突然意识到,凌衍之是知道的,他心里很清楚他自己做的一切是功是过,他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标尺,那甚至不需要什么授勋嘉奖,或者后人评说。
而自己呢,却长久地沉浸在AO的扮演游戏里,竟然直到现在才理解他。
樊澍望着屏幕里张晨晖的脸,自己曾经很看不起这个人,小人心思,眼里那点儿贪情急色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对凌衍之是什么想法,但转头又去那种肮脏地方混迹,管不住下半身才受制于人,受不得那些本能的诱惑,这会儿又跟另一个OMEGA纠缠不清。他对待OMEGA的态度既渴望,又贬低:渴望能使他得到情感上的满足,而贬低则能使他拥有心理上的优越感。
他似乎在用这些表面上的充盈来满足自己内心的空虚;但这又似乎不是张晨晖一个人的空虚,这空虚属于这时代的每个人。
正说话间,后面吴山哀嚎一声,“澍哥!!!怎么办!救命!!”
樊澍一转头,看见吴山双手像托着贡品一样托着小公举,急吼吼地奔来:“她不吃粥啊!也不吃白饭!在这里又买不到蛋糕!她不吃就算了,还用手直接就舀!你瞧,这小短手都烫红了!!!”
樊澍无言以对:“……你智商呢?你还想她拿筷子啊?问村长能不能找点牛奶羊奶……”不过他也犹豫了,这个年纪还喝不喝奶了啊?她之前吃的都是什么?一般的东西应该不能吃吧,那她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张晨晖隔着屏幕,先是瞪大了眼,紧接着整张脸凑怼在屏幕上,好像恨不能钻进来,跟着呆在那,像施了定身术那样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红了,一阵阵发酸。
真怪啊,只是看着她,就突然觉得自己冒的风险承担的责任,都值了。
凌衍之朦朦胧胧地被吵醒,蹙着眉头,这时候半转过脸来,迷迷糊糊地说:“她之前隔离……只吃过膏状的合成食品……试试把食物打碎成膏,用窄口的那种饮料瓶挤给她看看……”
他一挪身子就歪出了椅子,摇摇晃晃要栽倒,樊澍就在旁边,这时候来不及套上上衣,就任他歪进怀里,皮贴着肉,到处是一阵滚烫从心脏烧到喉头。樊澍搂住他肩膀,无声地在他头顶不被察觉地吻了吻:“好,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去床上睡吧。”
凌衍之睁不开眼睛,咕哝了几句什么,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没人明白;樊澍却笑了,贴着他耳廓,一手搂过膝弯就把人抱起来:“放心吧,我会叫你。”将他放平在那简陋的床板上时,隐隐察觉他小腹已然微微隆起,忍不住将手轻轻放了上去,——突然有一种过电般的触感,不像是人,倒像是鱼在游泳,倏地从掌心底下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