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端的刺激和环境的带动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前一刻他们可以匍匐在地无比虔诚,后一刻就可以本性毕露杀机四现。男孩儿值钱,可这年头,女孩儿是无价之宝。
汉森和他的队伍也瞬间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当中。他一时间顾不上凌衍之了,反倒要替他挡着其他人,一通混战忙乱下来,转身去看圣像底下,早已经不见人影;再往周围一扫,只见人山人海地乱成一片,哪里能看得出来?
“人呢?!”他朝底下的猎户们吼;清一色得到的只有“没在意”“没看见!”的答复,倒是有人哭丧着脸诉苦:“老大,这乱起来没法收拾了,我们还是保自己,先撤吧!”
而几乎同时、挟带着飓风般警笛声从头顶传来,一排直升机组群突然出现在圣地上空,警笛声像一个大罩子似的从天而降,裹挟着四种不同的语言的警方标准警告随着风压一并盘旋:“这里是云城空警联,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解除武装!原地投降!否则将视为恐怖分子同党 ……”
乌合之众哗地一声,像被一个大浪猛拍向城外那样,退潮一般地朝着门外涌去;徒留沙滩上一片狼藉。地上丢下数十具尸体和近百号被踩踏、枪击、殴打的伤员,蚂蚁似的黏在广场地面上,像被踩伤了的蚯蚓那样来回扭动。
“糟了,”猎户们神经绷紧了,他们绝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和政府军队掺杂不清。汉森心头一紧,暗想:“来得好快!”他的手下有猎户们朝着直升机举起枪,狼头立刻按住了枪身:“不行!”他再望了一眼站在阳台上的虞涟,可对方没有看他,只是仰着头,不敢置信自己精心的筹谋会竹篮打水,咬着下唇,手指骨寸寸发白,好像要将那些飞机生吞下去。有几个人上来轮番地拉他,似乎在劝他撤退。
汉森下意识地往前赶了两步,就这一分神的间隙,子弹几乎擦着他的耳廓打过来,皮肤外缘一阵烧灼的疼痛,半边的视线登时腾红;紧接着一串子弹打成了排溅在他脚前面。他反射地急忙还了两枪,往前一看,樊澍掣着一架M40A5当冲锋枪使,不管不顾就直接这么冲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了,汉森看得见那双瞳仁里头暗烧着的火,猛兽般亮得瘆人;自己手里不过是个左轮,为了方便扮相他们都没带大枪,这一下就火力上出现了差距缺口,而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劣势:那人好像不要命了,打发了凶性,眉宇一剔全是冷酷凶狠,看得人不禁心中一寒。子弹打空了的枪被他像烧火棍一样抡出去,登时把最近的一个人脑袋砸出一个血糊拉茬的窟窿。一群人被骇得都往后退,汉森急忙抓紧对猎户们下令:“撤!”
猎户们得到命令,飞快地丢下圣婴的仪仗和礼袍,混在人群当中,沿着参拜道向外退去。
樊澍也没有追,反而把枪一扔,纵身就跳进水池里大喊:“衍之!”四下逡巡地找着对方的身影。突然,他仿佛收到了某种启示一般,艰难地迈过一层层滴水台,踩着生在池底部湿滑的苔藓,一步一踉跄地抵抗着喷水口的逆流迈向中央,将沉在水底的凌衍之和女孩一把拎了起来。水只有半人多深,但是因为刚才011抱得太紧,情势又过于紧急,凌衍之一个失足滑跌进水中,底部厚厚一层绿油油的苔藓,完全用不上力,所以竟然一时缺氧,挣扎不起来。继而又爆发了枪战,子弹在上头纷飞,还有许多人在找他们,他只得捂住女孩口鼻,不敢露头出来。
樊澍艰难地把两人托出水面,飞快地拎着女孩磕在膝盖上,头部垂下,拉出舌头,再朝背上狠狠一拍,水就控出来了;她呛得不深,这下知道难受,终于哇嗷哇嗷地开始嚎啕。樊澍再急忙去查看凌衍之,他的溺水严重得多,显然在无意识中尽量护住女孩,使劲把她的口鼻托出水面,自己反而沉在里头更爬不出来,这时候浑身痉挛,被樊澍硬磕着控了水,再翻平在地上,把头后仰,叠住双手在胸骨下方发狠地拼命按压,再捏住鼻子、扣开下颌进行人工呼吸,跟着再次起身按压。他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别的物事,颅腔里瓮瓮地全是自己的喊声:“衍之!!你醒醒!”
虞涟摔开拉着他的众人,从下属手中夺过一把枪,透过准星瞄准广场的中央。凌衍之苍白的脸、满脸水渍,像个玩偶一样躺在那里,樊澍咬着牙,不敢松自己的劲,也不知道自己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来回了多少次,低下头去一次次把空气渡进他嘴里;那一枪打在他身畔的水池壁上,火星四溅,他浑不在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凌衍之喉管抽搐痉挛,“圣水”混着血沫陡然喷吐出来,脸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汗,他喘息着想要撑起来,胳膊却不听使唤,只能歪向一边,从肺腔到上颚全是麻的,酸液在胃里不断反呕,好像要连着内脏一起搅拌成碎片再倒出来。
“操,”樊澍仓促地说,好像溺水濒死的是他那样,“你醒了!”他喘了口气,自己反而软绵绵地往后跌开,好像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凌衍之胸脯起伏,好想对他说你简直把我肋骨按断了,可竟说不出口:浑身上下都冷得瑟瑟,唯有心脏那一块又辣又烫,连疼痛也灼人。他挣扎起身,一抬眼,正对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的虞涟,他眼神发冷,手臂绷成一线,顶端连着漆黑的枪口。
有一种情绪隔着广场上被空间拉得细长,像狂风倒卷时飞舞的乱发,在两人的眼底无声地流转。
直到落下的直升机旋转的螺旋桨巨大的响声将视野切断,那一根绷紧的弦才终于啪地断开,凌衍之整个人像失了线的风筝,突地向前跌下去。樊澍撑着劲起来,一把搂过他,将他抗在肩上,另一只手抱过孩子;直升机没有停稳就拉开舱门,里面的人朝着樊澍喊:“澍哥,快点!”紧接着伸出一只手,从樊澍身上接过濒临脱力的凌衍之,先拉进机舱。那只手腕很有力,凌衍之险些觉得自己的胳膊要被他那一股大力扯断了,整个人几乎是被悬空提着摔进座位里头,疼痛像是延迟了许久这会儿全部上线,大脑里一下子全是懵的,只听得对方一迭声催促驾驶员:“快快快快,别停,直接拉起来!!!”
他朦胧着往前看,有人正单手替他系上安全带,把耳机往他头上怼。那张脸好熟悉——
“……操。”他记得这张脸,毕竟之前被这人揍得鼻青脸肿过;只是凌衍之多半把那一拳归咎于自己应受的惩罚,所以并没有在这个蠢蛋身上多下功夫。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犯了错就把自己一头栽进土里撅着腚装鸵鸟的混小子而已。
吴山紧张地拉上舱门,对樊澍喊:“澍哥!你没事吧?”
王巍伟大喘着气,替自己扎上正在流血的伤口,一边透过舷窗往外看。“*,樊澍你还安排了一招伏兵啊?这招够狠,简直天兵天将啊,干他娘的下去把这群渣都抓了,别放跑,底下有没有人堵着?他妈的那个OMEGA不能跑了……”但他视野逐渐清晰,眼睛逐渐瞪大,望着临近机身上彩绘着的绿色娃娃朝他眨眼的卡哇伊图标,那绝对不属于任何警队:“我屮艸芔茻,等一下,这些直升机是什么?”
吴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租来的,有个朋友……用公益的名义帮的忙。”
王巍伟几乎蹦起来:“???哈???”他又慌张地看了一圈,最后确定,他没看到吴山的搭档。按道理讲,他们出这样的任务肯定都得两人一小队基本配置。王巍伟脸上不由得色泽变幻五彩缤纷:“你搞什么?唱空城计?”他仔细想了想,直升机队来得太快了,而且从头到尾,好像没有开过一枪。
吴山用对讲机讲了几句。那些直升机朝他们后方飞去,突然排成了十字,然后齐刷刷地盘旋着拉出彩烟,将视线里的圣地、教堂、巨大的玛利亚雕塑和蚂蚁似的人群都变得模糊。“庆贺项目,”吴山有点得意,他那点儿年轻人特有的显摆劲儿露出来,好像一条拼命摇尾巴的狗,“朝圣日嘛,总得来点助兴的。”
樊澍躺在后排动不了,女孩儿压在他的胸口上,他得把手堵在她耳朵上面,用安全带捆紧了防止她滑落下去;而也许是因为先前累得狠了,在如此嘈杂吵闹的环境中,她居然一下子睡着了,嘟起的小嘴里发出咕噜噜不成调的鼾声,还不停地打着嗝。
“澍哥,我出来没打报告,李局批不了这事。我们得把飞机扔在下一个山头,你知道,靠近来洋村的位置那里有暗雷子,然后,我们人不太够,现在的局势不能就这么直接回去,我们得非法越境……你有安全渠道吗?”他磕磕巴巴地说,好像学生在汇报成果,又仿佛做错了事十分害怕被训斥,“抱歉,我一个人的话,只能做到这么多——”
王巍伟大怒:“我们能不能别刚唱完空城计就败走麦城?当爷在这里没有人脉的吗?”
樊澍笑了:“你这不是做到了吗。”他努力抬起重得跟灌了铅似的手,使劲够长了身子,在年轻的后辈的背上用力拍了拍。
那小子,那个胆小、懦弱、犯下错误临阵脱逃,还因为想要推卸责任而朝OMEGA大动干戈的混账,他在动手殴打凌衍之之后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调离外勤岗;而现在,他再一次来到了这片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愿回来的地方,只凭一个恳求,一架救援直升机,一个联络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