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就服从了她唯一听得懂的指令,跑到凌衍之面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凌衍之已经把她抱在怀里了,只要轻拍一拍她的背,她就会乖顺地喊“麻……麻!”
数万人的眼光倏地随着这一声喊叫,定格在广场中央抱住孩子的人身上。凌衍之又把小公主举起来,让她朝向另一个方向,像表演某种特技那样又喊了一声:“麻麻!”
人群犹疑地相互投射着眼光,巨大的震惊像是心底的鲸影,盘桓着正往上浮现。
喇叭里继续传来刺耳的声响,只是那些机械的声响联袂成难以理解的句子:“Nr:5'-CTGCTTATCTGT-GTCCAATGAG-3'……”
虞涟猛地看向他,眼神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下去,再也不复平日里那种精英温文、处之泰然的做派。
“凌衍之,你疯了!这是全球直播……”
凌衍之没理他,他借助着王巍伟替他占据了麦克风的频道,享受音量上的优势:
“根本没有什么圣母。这孩子没有发病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注射了一种人工致弱病毒株……现在播放的就是该病毒株CAS9代码——”
虞涟立刻朝着对讲机下了命令,但是对讲机使用的波段区间也被屏蔽了。他迅速地抛弃了机械,转而朝着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
远处隐蔽在左侧教堂顶端的制高点有火星一闪。凌衍之猛一闭眼,几乎同时往前跃开,跌进广场中央的圣水池当中,子弹追着他打在水池中央雪白的圣母雕像上,圣母的胸脯凹陷下去,露出黑色空洞的内胎。但这一下也让开枪的人暴露了位置,迅速地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枪爆头,尸体连带枪管一同从高处坠落到广场上。
人群猛地暴躁起来,像静水里被投掷了一枚石子;互相推搡着,有人想往前看,又有人想要后退躲开。几乎同时,又一枪从右边袭来;“向左!”耳麦里传来樊澍的声音,凌衍之满身湿透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护住孩子,反射地躲向圣母像的另一侧,就在他刚刚站的地方,被圣母抱在怀中的圣子的脸孔整个爆开,变得残缺不全。不待他抬头,那一个枪手的位置也被找到,被精准的狙击了。樊澍躲在大教堂顶部繁复雍冗的雕像后面,从形态各异的精灵鬼怪的雕塑腋下、花篮的空隙里,用没有带瞄准镜的M40A5毫无误差地射出子弹。连王巍伟也不由得弹舌赞了一声,“薯哥有你的啊,格斗不行,这一手盲射可太漂亮了。”
这一下,人们反而安静下来,好像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动了;两具尸体堵住了他们的去路,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有人想不惜代价杀掉凌衍之,甚至都不在乎他手里抱着的这个人质般的女孩,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说的是真的。
“喂!”人群里有人冲凌衍之喊道,“你的意思是说,梅尔斯氏症有疫苗了吗?!”
凌衍之喘息着,闭着眼,睫毛上都是圣水的水珠;而011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她没有害怕那些子弹,却突然好像害怕起这些水来,双脚并蹬地挂住凌衍之的脖子,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努力抱紧她,可身子被拖曳着向水里滑,“对,疫苗……可以这么说。”
这个问答就像一个炸弹,投入如水般的波澜的人群当中。虞涟的脸冷得像他周围的汉白玉廊柱,他朝着广场大喊:“汉森,让他闭嘴!”
也不用他说,狼头已经察觉了不对。但是碍于那顶天的小公主在他手里,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一下命令,他打了个手势,猎户们围住雕像所在的喷水池,他自己像猎豹一样攀上来,手里滑出一柄点38。“衍之,把她给我。”
“不好意思。”凌衍之喘息着,将女孩紧紧抱在胸前,身体则贴住雕塑护住背部,“上面有我的狙击手对着你。汉森,你不应该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你手下有一个组织的人指着你吃饭。你不能做慈善做到把他们都搭进去,更何况,虞涟根本不需要慈善,他是故意接近你的,只为了掌握你救下来的这批OMEGA。”
汉森脸上出现了一丝动摇的痕迹,显然,他不是什么都没发觉;但是,他本身对于虞涟的感觉更加复杂,可能很多层面上有请君入瓮的成分在。
“我理解你说的。但虞涟的做法也有益于整个OMEGA群体。——就算有疫苗又怎样?确保得到‘圣母’的地位是必要的,这对你们都好……”
“是吗?”凌衍之看着他,“你也被骗了。听着,汉森。有疫苗。有希望,有未来。这些你们都有;只是没有我们。没有OMEGA。”
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地从扩音设备里传出来。“人工制造的致弱株……就是二型梅尔斯氏病毒。它是对于女性有效的弱毒活疫苗……但是却会杀死OMEGA。”
“……很有意思,对吧?有一天,人类会得救,你们每一个人都会得救,但OMEGA不会。”
“你觉得……如果你是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等着自己从腹部开始朽烂,化作一滩血水吗?”
第71章 天兵天将
汉森愣在原地,头脑里嗡嗡作响,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庞大的信息量。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站在高处的虞涟冰冷的双眼,看他那张精致的精英面容扭曲起来,毫不犹豫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紧接着,一群穿着红色盛典日教衣的持枪卫兵们朝着人群冲过来,试图拨开人群。卫兵们叫嚷着:“让开!没你们的事,让我们过去——”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信徒们犹疑着纷纷后退,极近的距离让人们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脸孔,突然有人叫道:“……等等,他们是OMEGA……他们全都是OMEGA!!!”
骚乱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长久以来潜移默化的鄙夷、对立和仇恨,在面对被撕裂真实后的枪口时变成了切实的恐惧。人群开始凶猛地推搡起来。
不知是谁捡起刚刚被樊澍击中后掉落下来的卫兵的枪支,突然就朝着卫兵的队伍开了第一枪;枪放空了,但是声响在广场上回荡起来,那加剧了某种冲突;有卫兵忍不住开枪还击,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数万人在四个字母反复交叠组合的咒语声中发疯了似的向前涌动,他们潮水般地涌上台阶,平民与士兵的阵团先前井水不犯河水,这会儿锋线终于咬合起来,相互争抢着武器。
这倒救了正在围攻下左支右绌的王巍伟,他伸手使劲格住一个卫兵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往下压,提膝重重撞在那人的下巴上,推到一边;紧接着旋身一脚飞踹,再把旁边上来的第二个人踹出去好几米,这才总算腾出空来,把脱臼的一边胳膊猛地兑上,疼得龇牙咧嘴。他在把最后这两个人撂倒之后,已经气喘吁吁,上身全都是血,地上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票。
好在终于没有人再上来了,底下混乱的场面显然使得广播的问题看上去没那么迫切;他刚喘了一口气,就听见通讯里传来凌衍之的声音:“快!播放那首圣歌,《垂怜曲》!”而另一边樊澍也在喊:“老王听到没?确保通讯台干扰,但是放一条线路进来,我给你单独频码……”
他忍不住呸了一口血沫,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没了我你们该怎么办?”
圣歌悠扬荡涤的调子在混乱不堪的广场上空响起来。那听起来令人在飘飘欲仙和昏昏欲睡中选择的平直冗长的唱段,在这时其实已经起不到任何荡涤心灵净化灵魂之类的作用。人们对它充耳不闻。
但是有一群人却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突然像一群刚被激活的机器人那样,面无表情地冲向广场上指定的位置——是那群“圣子”们,不唱诗的时候,他们看起来不像天使,而像是待机中的某种机器,汹涌的人群和危险的境地都不在他们的认知里:不过想想也是,他们大概最大的也才5岁,从没有见过这群膜拜他们的人会爆发出怎样的恶意;他们只知道,如果不立刻在垂怜曲时站到指定的位置,他们就要遭受管束神甫怎样的责罚。
他们像听到哨声训练有素的狗那样冲了出去,在纠缠撕打做一块的大人们的腿脚当中穿梭。人们不得不避让他们,有的人甚至不小心踩在了他们身上。场面更加混乱了。有人大叫“别打了!打伤了孩子算……”谁的?
他们突然齐刷刷地意识到——这些曾经价值连城、奇货可居的孩子,不再是教会的所有品了;他们离得这么近,就在自己身旁,毫无防范和所属意识;他们那么轻、那么小……几乎一只胳膊就可以将他们夹在腋下带走。他们甚至不会如同影视剧里被带走的孩子那样会哭着挣扎叫妈妈。
是我的,这个孩子是我的。
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的目标突然不是枪支,而是儿童了。抢到一个儿童,朝着圣地的那扇巨大的拱形门外狂奔,众人疯狂地阻拦,一场抢夺幼子的大战瞬间揭开帷幕。刚才在枪口下唯唯诺诺的人群这时候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如果有亲朋好友相携组团来的明显占据优势,他们夺下武器,护住抢来的战利品,抱团向出口方向运动。更多的人和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头破血流的殴打,孩子们原本茫然的模样在他们的撕扯当中察觉了疼痛,突然打开开关那样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尖利得仿佛汽笛声;圣母俯瞰下的广场几乎立刻变成了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