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从没有那么强烈地对着一句真心实意的恭喜反胃,以及万分恼怒自己为什么不死在手术台上;归根究底,都怪这个家伙把成功率提得太高——他瞪着站在眼前的这个西装革履的成功怪胎,好像是看什么半人半兽的怪物,他曾看他走上讲台,走上客席,走上发布会,走上颁奖台,对着讲稿平板无波地念道:“……在男性生育义务的推广方面,我们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金鳞子院士。”凌衍之念出这个人的名字。他对他很熟悉,非常熟悉,他看过他所有的报道,所有的论文;在他还是研究院的学生时,也曾跟着导师一起调派去金鳞子的项目组,硬算起来,他们也算做过同事。但这个研究疯子只认数据,不认人,更何况他眼睛畏光,从不与人对视,想必是不记得在巨大实验中心近百名助手里和他擦肩而过的某个学生。
凌衍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惊讶但不失愉快。“有什么事情居然要麻烦金院士深更半夜来看我?”
特立独行的学者不去管他,自顾自走到他床头取过监控屏,划点开这几日的数据图表,咕哝着:“因为你很奇怪。现在又该死的对抗数据飙升导致三性结构不稳定,他们要我查清楚调整方向否则又会有很多麻烦。 你是一个案例,我又刚好记得你,”他突然抬起头来,墨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凌衍之。
凌衍之被他唬了一跳:“……你记得我?”
“……再说一旦离婚,生活补贴就拿不到,那他怎么生活?出去就业太危险了,他是没有移除腺体的OMEGA,一定会引发二次伤害的………………再说了,要和别人的话,人家也不想要结过的,更何况还流过,谁还知道能不能生?医生现在没把话说死,但是给了保守建议,我认为不如……”
那些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耳里。凌衍之听不下去了,他将自己的眼神放空,从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被挖空了瓤的坏掉的水果;然后他突然撑动轮椅,朝外头滑过去。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能让人感觉好一点。樊澍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突然这样想,这种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隔壁的调解室的门口有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靠着墙站着,浑身肉眼可见地发抖不止。看到有人从他面前经过时便忍不住投来求救般的目光,开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朝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来。凌衍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是他最讨厌的OMEGA类型——把视线移开,脚步也没停下。他看不上这种OMEGA,打心眼里鄙夷,甚至有些觉得恶心:那人身上带着重到糜烂的香水味,就好像要掩饰什么内在的腐败一样。
突然,那扇调解室的门猛地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像头牛似的从里头冲出,一把拎起小鸡一般的OMEGA,拽着他的头发向外猛拖。“你说我什么?!你对别人说我什么!?”他边拖边吼,那个瘦小的家伙立刻被拖行了好几米,似乎是被吓懵了一样拼命嘶叫挣扎,两人纠缠做团,刚好一头撞到凌衍之身上;凌衍之完全没防备,整个轮椅都被掀翻倒过去,剩下轮子在空中呼呼打转。这下被一撞三人都摔出一截,后面人才呼啦啦涌上来跟着大呼小叫地把施暴者拉开。
凌衍之疼得几乎晕厥,他上次从楼上跳下来摔骨裂的几个地方才刚刚长些起色,这下子被撞出轮椅,在地上翻了几圈才停下,一时间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连喊一声都发不出来,更别提试着撑起身子;那个陌生的高大ALPHA朝着地上被他拖得像死狗一样的OMEGA大吼大叫:“我就敢打死你,怎么样?当谁的面我都敢!你会找协理会了不起啊,好得很,长本事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怕**了我把你扔街上让千万**去!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你离啊!”他两只胳膊被法警钳制,但仍然奋起踢了仿佛虾米般蜷缩在地上的人一脚;那个OMEGA瑟缩成一团,但仍然伸手去拽他裤脚,“……我错了,我错了……老公,我们回家……回家……”
旁边的协理员皱眉,一脸冷漠地问:“你不告他了?”
看热闹的人在周围大呼小叫,没人上前来扶他一把。凌衍之感觉自己摔到了脑袋,胳膊钻心地疼,但他爬不起来。
“啊,你。我看过你的手术记录。你的***造形很完美,非常难得,成功的杰作。”
凌衍之被堵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金鳞子的古怪他早有耳闻,也算远远见过,可轮到自己才有切身体会。凌衍之知道自己的外貌一向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可这人却记得他现在不断流血的该死的下坠又疼痛的***;只有这个人知道他剖开了是个什么样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金鳞子有些无聊地查看完了数据,把监测板放回原处。“为什么要骗人?”
“…………不好意思?”
“流产。你不是坠楼导致的流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坠楼之前你就已经出现先兆流产的症状了。嗯,也不是因为脱水和拘禁。你身上、脖颈都没有捆绑的旧伤,骨骼也没有磨损。一看就不是长期经受绳缚**的对象。”
他不去管凌衍之,只是自顾自地说,好像在推导一道数学公式、论证命题:“那你为什么要故意伪装成**家暴,把责任推给你丈夫?……我猜你在那天早些时候,都还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而你流产的原因,正是因为你在持续违法服用避孕药品……”
凌衍之定定地看着他,细薄的唇线抿做一处,突然嫣然一笑:“金教授的脑洞够大,半夜给我讲故事来了。就算这故事是真的,我何必把自己摔成这样?差一点都要死了啊。”
“因为如果被人发现你服药避孕,那就是牢狱之灾,强制执行了;而且是杀婴,不是流产。”金鳞子平平地答,“还有,看这成分像是米非司酮,药房不可能出售给你,你从哪里来的?”
“教授,你一定哪里搞错了。”凌衍之针锋相对地说,脸上的温柔有点挂不住了,“时间不早了,我要睡了,不如明天再说吧。”
“我明天没有空。”金鳞子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是来给你定罪的,凌先生,我只是个科学家,想找个人给我做样本,我不关心你作为个体的选择,只关心选择背后的原因。我这里有你送进医院当天的血药浓度,如果我把它交给警方,你就会面临指控。……你如果想明白了, 凌晨4点前我都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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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子的实验室在医院顶层,当然,只是他众多实验室的其中之一。特殊材质制成的感应门隔绝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一走进顶层的安全阀区,令人烦躁的智能检测声响就像那些无机质的扫描光线一样,将你里里外外地窥探一遍。
金鳞子坐在实验室当中,无数蓝色的数据光圈的全息投影围绕着他,像是一些蓝色的蝴蝶。一切的光线为了适应他的视线而进行了调整,显得柔和而低明度,仿佛泡在宇宙的黎明当中。
监控和智能AI提示他,他的客人到了。一个自己把自己摔瘸来伪装成流产的OMEGA,不是他这段时间接触到的第一个自残及杀婴的OMEGA,甚至也不是最严重的。他面前的数据库里摆着同类型的534起案件。但如果解决不好这个,可能他在伦理推进会主席的换届选举上会失败,而那样的话,复活派和新自然派就会迫不及待地联合上位,他为整个ABO系统所付出的所有辛苦说不定都会一夕东流。
当然,这些到目前为止都和凌衍之没有什么关系。金鳞子会拨出自己宝贵的十分钟和他会面,是因为他其实记得这个人。能让他记得的人不多,其中OMEGA就更稀少了。他在感应门打开的几乎同时说道:“你是512号。”
“??什么?”
凌衍之一头雾水。他坐着电动轮椅来的,这么高级的轮椅显然不是他的,所有的路程好像能够被自动识别那样一路设定着过来,像某种未来科技。他也曾经和金鳞子在同一个团队短暂地工作过,但那时候他的工作区域不是这样的,那里总是人头涌动,因为金鳞子视力的缺陷,他至少同时需要三名以上的助手。而现在这里到处充斥着无机质的孤独,像一个茧房,而他在这里作蛹。
OMEGA必须答应金鳞子的邀约,因为根本没得选择。这家伙是个冷血的自大狂,大概是那种会觉得世界都得围着他转的中二病。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已经让人类违反几千万年的繁衍定律、绕着他的想法开始繁衍了,想必觉得宇宙绕着他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金鳞子把数据链条隔空拨向凌衍之那一边。“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流产,伪造意外事故,甚至杀死已经出生的婴儿,有记录的在今年年内你已经是第512号。”
凌衍之倒是不怕他。“不是说好不给我定罪的吗?这就算盖棺定论了?”
金鳞子头也不抬:“我只是陈述事实。”
凌衍之歪了歪脑袋。“事实是家暴,虐待,拘禁,以及长时间的冷暴力,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你能加上的词?”
“你不讲实话,我们是没法合作的。”金鳞子点了点面前的屏幕,“我建议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和你不同,我的时间非常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