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带你去见她。”
二人丝毫没有查觉的是,远处的黑暗中,一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豪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车窗半摇下来,有人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走出圣母纪念馆,离开广场。前座的人看着定位仪和监视器,上面露出一个缓缓移动的红点。
“易总,不动手吗?”
男人露出一个油腻的笑。“没关系。让他们去吧。”
“那、明天的行程安排,要不要把他去掉——”
“按之前的来就行了,我没叫你们改,就不用改。”
“可是,老大,这个**敢骗您啊?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
“没有什么比手握别人软肋的滋味更好了,你们不懂。”易华藏笑笑,示意升起玻璃,仰躺在椅背上。前面的小型车载影院里,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无间道》,看过没有?”
第48章 空中楼阁
凌衍之在飞机上,旁边的易华藏鼾声如雷,手臂勾得他肩颈处全是一层细汗,他浑然不觉,偶尔向窗外的万米高空看看云海,再转头看看自己的行程表。
他们沿着海外装模作样地绕一圈,去名校机构访问演讲一番,也去几个定点的国家参观访问一下他们类似的OMEGA保护组织,进行一下“学习交流”,再授衔一个徒有虚名的“名誉教授”,总之给凌衍之刷一刷资历;一路新闻报道都没有停过。但最后一站却硬是绕道云城,而且没有任何跟进的采访:毕竟,云城作为特区,太特殊,也太敏感了。
凌衍之望着厚厚的云层,想象着:那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只看过电视里冠冕堂皇的报道,以及揣想过樊澍模糊不清的工作内容,还有这些知情人说起云城时不同的神情。易华藏骄傲而诡秘,樊澍痛苦而隐忍,太子爷贪婪又理所当然,而坊间传说里,总是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眼底烁烁而神往。
飞机正在下落,气压变化的锐痛压迫着耳膜。窗外的云像烟一般飞过舷窗,遮盖住阳光与蓝天,变成灰蒙蒙的颜色。就要看见了,他正这么想着,眼前霍地一下散开,大片的绿撞入眼视野。
——群山当中的城市。
无数悬空高架像白练般飞过山峦,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在几乎全球建设都出现冗余的情况下,这种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基建显得奢侈至极。飞机飞得更近了,渐渐看得清城市恢弘繁华的轮廓。无数汽车像蚂蚁般在线路上飞驰。城市里腾起一种欣欣向荣的活力,像一层保护罩那样笼在上头。
飞机降落,走出大厅时凌衍之被吓到了,因为居然两旁列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易华藏走在前头,毫不避讳地挽着他的胳膊。凌衍之本来以为这是没有跟拍采访的半私行程,完全没有料到易总在云城的排场,更像是玩够了虚与委蛇的过家家,现在才是给你一个真正的下马威。
这些人当然是来完成任务一样的喊口号,举旗欢呼,但是脸上透出的那种健康和生气却不是作伪;整个城市的氛围,从刚出机场大厅就扑面而来。他们接着坐上车,易总却难得让保镖换了便衣,远远地跟着,像对凌衍之说:“云城最好的景点,你知道是哪里吗?”
凌衍之配合地摇了摇头;这是一座全新的城市,哪来的景点?但他的视线难以离开窗外的人群;挤挤嚷嚷,人们都带着笑容,或者是强烈的正面情绪;衣衫和装饰墙面的颜色五彩斑斓,生机勃勃。
易华藏得意地笑了。“我带你去看看。”
车停在闹市区的中央。街道没有那么干净,甚至有些脏乱;但却和外围废城的那种脏乱不同,人们匆匆地走过,脚步极快,有些跃动的韵律,像是莫名有什么高兴事一样。道路上车辆穿梭,鸣笛声此起彼伏,人们带着笑和粗口相互谩骂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凌衍之走在路上,感受到匆匆而过的人们擦肩过去撞到身体的触感。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是活着的;不仅活着,还异常的年轻,像犯了多动症的少年一样,毛躁而冲动;而其他的、包括他生活过的城市在内,虽然里头的住客大多数尚未步入老年,却已经像耄耋的老者一样,步履蹒跚,心如死灰了。
他站在往来汹涌的街头,突然感觉时光逆流,记忆中总模糊的影像突然一层层向上泛起,仿佛是心底久久不愿打开的匣子破了个洞,藏得住的、藏不住的都往外面跑。在尚未经事的年岁里,那些片段式的印象,空气中的氛围,好像一下子全出现在眼前,好像正常的社会,正常的人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好多老人死前绞尽脑汁挤破头也要来云城一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这副街景。”易华藏得意地介绍,“最近邻国辖管的另外两个区都开发了新业务,只允许八十岁以上的人前去,满足他们的愿望——葬在云城;你知道吗?很多人买不起地,便要撒骨灰;他们甚至会站在分辖线上,殚精竭虑地算着风向,只想要离云城近一点,再近一点。”
风里混着山峦的清气和城市的污浊。凌衍之顺着风听,像错觉般,总觉得听见了什么:像某种幼稚的哭声,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为什么……?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魔力?”
易华藏笑着说:“想知道?一会儿还有好地方。”
他们驱车前往山郊的工厂。云城的交通如此便捷,硬生生造出了仿佛云带一样的桥梁,直入巍峨群山的深处腹地。下了车,眼前是一座堡垒一般的大门,周围是曾经的种植园,但如今罂粟野散地生长在四周,甚至没有人去多看一眼。大门那里倒是没有了大排场,只有几个负责人接待,热情过头地和凌衍之握了手。环视四周,这座主办公楼显然是为了会客用的,周围环绕着证书奖杯,以及一个巨大的‘新云综合区’的投影沙盘。沙盘上标注了一座新城的建筑设计规划,这一次干脆直接在群山当中架桥汇聚、凌空而成,仿佛云上的巴别塔。
负责人有一双圆豆般的眼睛,眼睛上头还有一道疤。他有些装模作样地凑到易华藏身侧,又用能让凌衍之听到的音量低声问:“易总,今天安排什么项目啊?”
易华藏大手一挥,说:“难得凌老师来一趟,当然是要看最好的,今天带凌老师去工厂看看。”
那双王八绿豆大的小眼睛转一转,上下把凌衍之看了个里外,就十分明白地说:“是是,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
他们坐上了一艘叫“云车”的东西。铁轨修在山里,顺着轨道沿着山体盘旋而下;借助惯性,就能如云霄飞车一般,在山峦当中急速穿梭。但仍然有连云车也到不了的地方,再徒步越过山峦,易华藏别看是个胖子,倒是健步如飞,显然已经走惯了。他一路上都若有若无地观察凌衍之,似乎希望他胆战心惊或者喊苦叫累,做一些惹人喜爱的怩态;平时凌衍之倒是不吝于表演,但今天他只是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色,怔怔出神。
一晃神间,腹地的中央出现一大批绵延的厂房,像长在山里的梯田一样鳞次栉比,别有洞天。绿豆眼热情地介绍,他参观的这一条流水线是OMEGA稳定**期使用的药品流水线,另外一条则是造体子宫的生产线和新式医疗器械的配件。然后是提供给ALPHA的各种药物……参观冗长而乏味,新式的机器泛着银白色的冷光。易华藏凑近他的耳朵:“是不是觉得无聊了?好东西就在后面了。”
他走到一扇隐蔽的门前,指纹、虹膜、生物特征识别和声纹四重验证后,密闭的空间才算打开。他们穿上防护衣,消了毒,再走进隔离室;一扇大门在眼前打开,无数圆柱状的培养皿里,气泡像鱼缸里的氧泵一样缓缓上升,中央漂浮着的小小的一团肉色——
那是胎儿。
有一股无形的大力将凌衍之向前推,脊骨板得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前迈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手指碰着玻璃冰凉的触感。胎儿。健康地、平稳地呼吸着,肌肤纯净得有些泛透明的颜色。它们看上去很好、很自然、小小的嘴唇微微地张开,脸上就像带着笑意,浑然不知即将来到的世界和人生会是如何的情境:那就是我们每个人最最原初的状态。
小腹里腾起一股烧灼的痛感,他下意识地想起植入手术时的绝望,流产后的坠疼,腹中怀揣着某种未知生命的恐惧;指尖从玻璃上滑落,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和那透明的肌肤混合在一起。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朝这边伸开,像是要抓住他的脸;凌衍之陡然踉跄了一下,像是被抽空了身上的力气,几乎立刻就摔坐在地上。
其他人倒是不很惊讶,似乎来这里参观的人中,他的反应绝不是最激烈或者不正常的那一个。
“这是……真的…………?……它们……活着?”
所有人都会问类似的问题。毕竟,在早些年,无数沽名钓誉的科学家和为了钱财利益的集团都会声称,他们攻破了科学难关,研究出了方法,解决了胚胎早期必须依赖母体的这个难题。科学家是骗子,集团是骗子,宗教是骗子,公信力是骗子,甚至国家也是骗子。有人为了牟利,有人为了沽名,有人为了寻求安慰;而公权机构始终向大众透露出一种向荣的欣欣、无限的希望,好像吊在人面前的一根永远也吃不到的萝卜,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生机和国家的稳定。